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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15 3:57:00
王袍僧衣一休梦之第一章佛法无边(1-3)

          作者:付良举         日期:2004-03-30



   导读:
   一休禅师(1394-1481)
   一休宗纯,法号一休,讳宗纯,曾自称狂云子、梦闺、瞎驴等。明徳5年(1394)元旦,一休出生。幼时名为“千菊丸(せんぎくまる。6岁进入安国寺,赋名为“周建(しゅうけん)”。安国寺里有很多良家的子弟,不能表明自己身份的周建吃了很多苦头,逐渐的才发挥了自己的才能。他住在寺庙的书库里,读通了许多经典著作。就是因为这一段插曲,他后来成为了“聪明的一休(とんちの一休)”被后世所传诵。1471年,一休78岁时,遇到了一位旅艺人——盲女“森(しん)”,于是彼此深深相爱。森照顾了一休大约10年,在这期间,他完成了汉诗集《狂雲集》。他写过许多情诗,袒露自己的爱情生活。在题为《梦闺夜话》的诗中,这样写道:“有时江海有时山,世外道人名利间。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
  
   一休被视为“疯狂”的缘由之一,也就在于他无视禅宗禁欲的戒律。他公开声称自己“淫酒淫色亦淫诗”,但是,他又没有象法然和亲鸾那样,积极进行宗教改革,创立新教派,公开否定禁欲主义。他无力挽救禅宗的颓风,只好以似乎疯狂的行动,以袒露自己的情欲来反对禅宗伪善的禁欲。
  
  文明13年(1481年),大德寺重建工程大体竣工。11月21日卯时,操劳过度的一休禅师在森和几个弟子的看护下病逝,享年88岁。
  
  一休禅师最后的遗言是:
  
  『朦々淡々として六十年、末期の糞をさらして梵天に捧ぐ。借用申す昨日昨日、返済申す今日今日。借りおきし五つのもの(地水火風空の五大)を四つ(地水火風)返し、本来空に、いまぞもとづく』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星辰闪烁的夜晚,我都会梦见佛光四射,大地安康,所有原本属于我的臣民高呼着我的名字,叫喊着,殿下,回来吧,我们需要您。而后,我会看到我的父王缓缓走来,抚摩我的额头,轻声说,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这个国度需要你!
  这时,我就会醒来,遥望沉沉而辽阔的天空,泪流满面。


  一、佛法无边


  我习惯站在安国寺外的山顶之上,在寂静无声中看旷野无边,看日出日没,看花开花谢,每天修行完毕,我都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听着寺里悠扬而且醇厚的钟声,自己的心也会随之起伏跌荡,我的师傅,一个面貌苍老但却谦逊可爱的老人,很多时候,他会悄悄地走来站在我的身后,我们默不出声,也只有在很长时间之后,在他要回寺庙里的时候,才会对我说,周建,你今生注定与佛有缘。
  每当师傅说这样话的时候,我的心都会加速,颤抖着,而后,流下几行淡淡的眼泪。
  我是周健,京都安国寺里最为年轻的和尚,在我六岁那年,当自己才能够体会人间苦乐,在别的孩子享受父母疼爱的时候,我被送到安国寺出家。我从小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的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而奶娘玉江也没有说,只是殿下、殿下的称呼我,照顾我。那时我很快乐,虽然没有父亲的陪伴,但是,依旧在幸福中荡漾。
  冬天,京都郊外苍茫雪地里的奔跑,伴随着玉江急促地追赶,并且疾声呼喊:殿下,殿下,千菊丸殿下,等等我,母亲温柔地微笑着注视着我们,以及不断倒地的黑衣武士,他们手中的战刀发出明亮刺眼的光芒……,所有情节都构成了自己对六岁以前时光最为深刻的记忆,这种记忆总会在以后的日子不断出现,从甜蜜变成痛苦,进而成为令人恐惧的梦魇,并且挥之不去。当我挣扎着醒来,在昏暗的烛光里,总会看见师傅那张慈祥而且温暖的面容,他会缓慢地用略感粗糙的手掌抚摩我的额头,苍白细长的胡须拂过我的脸庞,让我觉得安定,师傅会安慰我说,睡吧,周健,过去的已经成为历史,而人注定必须在经受磨难中长大。所以,在现在,当我长大了,也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却早已没有了童年那种迫切的渴望,与纯真的愉悦。
  童年离我越来越远,童年的记忆在佛与师傅的教诲下逐渐淡化,我曾问师傅,如何才能忘记痛苦?
  周健,痛苦缘于内心,当你不再去想,便不再感觉痛苦,师傅说,双眼放射出智慧而又深邃的目光,可惜我并没有读懂。我想师傅注定与佛相近,而不是自己。
  师傅名叫像外法师,我猜想师傅的法名应该出于“万象之外”之意,刚入安国寺的时候,是师傅亲自为我剃度,并赐我法名周建。当我的头发一丝丝飘落,如风中的柳絮般飞扬时,我发现我的母亲激动不已,并且伴随着轻微的抽泣,我听见玉江轻声说着:殿下,殿下……
  那时候我的年纪太小,并不明白皈依佛门即要尘缘全了,而现在,当自己对佛法有所通晓,对于母亲的思念,对于儿时那陈旧院落,漫天飞扬的大雪,对于屋外樱花绽放,玉江轻声呼唤的思念,却如同泉涌,无法抑制。
  我记得我的母亲总喜欢叫我的乳名千菊丸,并且会拉住我幼小的手,教我如何用纤细的稻草编制出很多复杂但却美丽的饰物,我记得自己总会在满足中欢笑,那时,我同样是个平常而且天真的孩子。玉江总喜欢拥抱住我,亲吻着我的额头说,殿下,您是我们国家的希望,然后,她的眼泪会用同样的姿势滑落,落到我的嘴唇,温暖却有些淡淡的咸味。
  我曾以为幸福会永远,我曾以为自己的童年会与别人一样,湮没在欢笑之中,虽然没有父亲,但自己却同时拥有母亲与玉江的爱,我同样是简单而且快乐的。直到六岁那年的冬天,一批黑衣武士闯入我们的院落,将我童年的幸福击撞地粉碎。
  庭院的门大开,我躲在屋子里,玉江抱紧我,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冰冷的透彻,玉江哀求黑衣武士们放过我,我听见她口中说出足利将军的名字,但我并不知道他是何人,我的母亲站在屋子的门口,神情雍容而且高贵,寒风呼呼的咆哮,母亲鲜红的披风随风飘扬。
  足利义满终究不想放过他?我的母亲问。
  武士沉默无语,一个个冷酷得如同高山上最为坚硬的岩石。
  如果想得到他,必定先杀了我。
  母亲格外安静的表情让所有人感到吃惊,而我自己竟然在当时也没有发出一点哭声,只是握紧细小但却有力的拳头,无端记住足利义满的名字,现在回想,也许在那时,自己已经认定足利义满就是夺去自己童年幸福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皈依佛门,我至今还必定在尘世间游荡,在仇恨之中辗转反侧,生活成长,让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
  也许师傅说的对,痛苦缘于内心,当你不再去想,便不再感觉痛苦。
  从六岁之后,从我来到安国寺之后,我注定是孤独而寂寞,所有的师兄都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他们的父母会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来看他们,他们的父亲是高官、武士、富人……他们皈依佛门,为得只是求得一个法师的名分,而不是真正的世俗所迫,或者,甘心归佛。所以,每月的最后一天自己会更加孤独,无所遁形,只能隐藏于安国寺外的山上,看远处白云飘过,无比沉重的大雪封闭整座连绵的山脉,在旷野沉静中认真回忆母亲的笑容,玉江轻柔地呼喊,以及幻想我的父亲的影子。佛法要求忘记,而忘记却是无可奈何,希望总是让人宽慰的因子,不管信徒也好,凡人也罢。
  站在安国寺外的山上,一遍又一遍沉浸于对童年往事的回忆之中,我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当母亲与冷酷的黑衣武士对峙,我睁着或许恐惧但却清晰的眼眸注视,玉江冰凉的泪水打湿我的衣衫的时候,一辆马车突然破空而出,出现在庭院里,出现在所有人惊谔的视野里,马蹄腾空,一个头戴斗笠,衣着简朴的中年男子跳下马车,他跪拜着我的母亲,喊着夫人,并且如玉江那样,温柔地喊我殿下,从他满脸浓密的胡须之间,粗犷彪悍的脸上我看到一丝惊喜闪过。
  中年男子缓慢地站起身,尔后,呐喊着冲向武士,开始奋力厮杀,鲜红的血液顺着混战人群锋利的战刀顶端缓缓流下,天空苍白而且辽远,大地逐渐成为红色点缀的绸缎。男人保护着我与母亲、玉江上了马车,向着京都的东南方向飞奔而去,疯狂的武士一个个倒下,但更多的依旧高举明亮的战刀紧追不舍。
  鲜血不断倾洒,尸体一路横陈,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虽然,我曾看到过农庄里因为饥饿而不断倒下濒临死亡的农夫,我曾触及过京都繁华大道上蹒跚前行面黄肌瘦的老人,而他的对面却是灯红酒绿富贵高歌的酒楼,但那些并不是因为自己所引发的死亡,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我小声问玉江,我们会被杀死吗?玉江抱紧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强颜欢笑地轻声安慰我,当然不会,殿下,请别害怕,我们不会有事的。玉江拍打着我的身体,为我轻唱那首分外熟悉的歌曲,她拼命地微笑,表示轻松,但发抖的声音最终出卖了她,玉江掩面而哭。我的母亲则双目禁闭,紧缩着眉头,泪水从她的脸上无声滑落。
  在一座高山的前面,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中年男子用他那沾满鲜血的双手卷起车帘,夫人,到了,他对我的母亲说,急促地呼吸,然后是大口大口地猛烈吐血。我下了马车,安静地望着男人的身体,他的衣服几乎被血染遍,不知道是谁的鲜血,我看见他身体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涌出鲜血,他跪在地上,亲吻我的额头,他指着面前的高山,从山上传来悠扬而且雄厚的钟声,温柔地对我说:殿下,我亲爱的殿下,山上就是您的归宿,请原谅我不能再保护您了,他冲我微笑,然后看着我的母亲,与玉江,粗犷冷峻的脸上落满雪花,他大声呼喊着,殿下,请您一定坚强地活下去,因为,您是我们整个国度的希望。殿下,请相信,佛法无边……
  他死去的时候,钟声再次敲响,我发现,我的母亲泪如泉涌。
  
  六岁,我来到安国寺之后,寺里寂寞的人就成为两个,像外法师与我,我相信无论何种原因所致,像外法师也是寂寞的,特别是在每月的最后一天,否则,那一天寺外山上的身影就不会出现两个。
  师傅,您也寂寞,对吗?十二岁那年,我终于忍不住地轻声询问站在自己身后,已垂暮年苍老的师傅。
  像外法师没有回答,许久之后,他缓声说:周健,寂寞分很多种,你说,我应该属于哪一种?
  寺庙里传来无比繁华的喧闹声,那是师兄与家人团聚的欢乐表现,在佛法笼罩的地方,他们依旧没有摆脱世俗的侵蚀,我转过身,望着师傅的眼睛,说,精神!
  像外法师沉默不语,但我却在他微笑的眼中发现了如同当年救我那名中年男子脸上同样的惊喜闪过。山上保持着相对的安静,绚烂的云朵布满天空,夏天到了,但傍晚的来临却不见得缓慢。
  周健,你今生注定与佛有缘。法师转身离开。
  也就是从那天傍晚,从我十二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开始,师傅说,我今生注定与佛有缘。而我却隐约感到,今生,我也无法超脱尘世的羁绊。
  因为,我无法做到彻底的尘缘了尽。我总想彻底地弄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将一生交托于佛祖,与他面前长明不熄的香火,在烟雾缭绕的大殿里,与其他人一样,我们端坐着聆听像外法师的教诲,也就在那一刻,我才能短暂地忘记对世俗世界的思念与徘徊,离开后,却又浮想联翩。
  我问法师,如何才能真正忘记?
  该忘记的时候就会忘记,如同凤凰涅槃,勉强不会成功。

安国寺的时光平静但却急促,从六岁离开我的母亲到现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在安国寺度过了十一年,冬夏交替的日子里,这十一年的光景如同溪水流淌,平静缺少波澜,如果记忆能够分离,除了六岁以前的片段,这十一年的记忆却是循环不变,只保留了冬天那飞雪弥漫的山顶,和法师苍老如一的面孔,以及他脸上如同波浪般日渐增多的皱纹,记忆中的波折点点滴滴,于我而言,稀少但却深刻,比如自己与足利义满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一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大地充满着浓郁的生命气息,而我却失手打碎了足利将军珍藏在安国寺里名贵的瓷器,将军勃然大怒,他派人到寺里请法师去府上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师傅有些忧郁,他喊我到面前,说,周建,佛祖安排,命运的车轮转动至此,与我一同去吧,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

  当时我并不明白师傅话语的涵义,只是有些莫名地激动,京都的繁华远比寺庙里苦修有吸引力,何况,我也想去亲眼见见,那个曾经指派武士,让我皈依佛门的将军。我没有丝毫的恐惧与胆怯,我想只要有法师的存在就会有佛的保佑。那时,我相信佛法无边。

  我与法师步行前往足利将军的府邸,沿途满目萧条与凄凉,我不明白,在这个国家里,为什么繁华的旁边还有那么多食不裹腹的子民,路边的村落引起了自己对六岁之前时光的长久怀念。

  将军的府邸富丽而且堂皇,门外的石雕狮子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威,我发现所有从门前经过的人都会呈现出一种无比恭敬的神态,我的师傅却很安详,他说,周建,我们到了,进去后,将军如要问你,你就按佛的旨意去回答。

  我用力点点头,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领着法师与我穿过威严的门楼,来到府邸的庭院内,院子里种满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比安国寺外山顶繁盛,夏天时分,花草开放着千姿百态艳丽的花朵,使得整个院子香气怡人。

  将军就在那边的屋子里等你们呢,美丽女子伸手指着一条走廊的尽头说,她的头发顺长而光滑,轻柔地垂下铺展,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我曾熟悉的母亲一样的气味。

  法师与我拾级而上,穿过走廊,来到了那间小屋的门外。

  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从小屋里传出低沉的声音。门打开,跳入眼帘的是屋子中央的方桌上供奉着的佛象,以及香烛闪烁,烟雾弥漫,一个有些苍老但却容貌威严的男子正座在佛像的旁边,我听见师傅恭敬地对他说着将军的字眼,我明白,这就是我生命中的夙敌,足利义满,他很高大,宽阔的肩膀上披着一件血红的长袍,他很虔诚地冲着师傅一拜,那种虔诚让人信以为真地感动。他盯着我,眉头紧锁,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然后,他让我与法师落座。

  将军,瓷器是我打碎的,要处罚就处罚我吧,师傅说。

  法师,那瓷器非常名贵,不是处罚谁就能补救的。

  可是,它已经碎了……

  法师与足利将军全部沉默,将军反复滚动着他手中的檀木佛珠,伴随着佛珠的滚动,师傅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将军,所有的生命最终的归宿如何?我轻声问将军,气定神闲,将军狐疑地望着我,他无法明白,一个年少的小和尚竟然会大胆地向他提问。

  有生就有灭,足利义满还是回答了。

  那么,有形的东西呢?

  最后亦是灭亡。

  不分贵贱?

  不分贵贱,都得灭亡。

  那么,我微笑着望着将军,您的瓷器呢?

  足利义满楞了一下,转眼之间他仰头大笑,好,好,你是周建?

  是,我是周建。

  安国寺的周建?

  是,安国寺的周建。

  好,周建,不错,不错,不愧是他的儿子。大笑之中的将军仿佛有些疯狂,我却看到一丝忧伤从他眼中闪过。

  我与法师离开的时候,足利将军送我们到门外,他轻轻抚摩我的额头说,殿下,在寺庙里好好做你的和尚,今生你注定与佛有缘。我无法猜测到足利将军话语的含义,但是,当我回头去望法师的时候,我看到师傅在会心地冲我微笑,那种笑容连最明朗的天空也比不上。

  与足利义满见面很久以后的一天,端坐在安国寺大殿里,我问师傅,为什么足利将军也会说我与佛有缘呢?为什么,他会放过我?

  因为……周健,请相信佛法无边,法师悠长的声音如同来自另外一个国度,这时,寺庙里钟声响起,雄厚而且辽远。

  这天,站在大殿的门外,我仰望着天空,每年,京都异常寒冷的冬季总会早早降临,而且持续的时间会很长,如同我所经历过的十七年的光阴,四季分明的特点在这里,夏天只成为匆匆一瞥的过客。安国寺里大雪纷纷,白雪皑皑,仿佛天边的白云一尘不染,我开始想象着京都郊外那个破旧的庭院里,母亲温暖的笑容,玉江粗糙但却温柔的双手抚摩我的额头,轻声叫着我,殿下,殿下,等等我……。

  周建,在想什么?

  回过头,我看到了站在大殿中央的师傅,这个陪伴我十一年,耐心教我诵经坐禅,吟诗赋词的老人,此刻,他正在慈祥微笑着望着我,他的胡须雪白的如同大殿外面零落的雪花,他的影子映在大殿里,狭长而硬朗,在他的身后,是被烛光灿烂衬托着的佛像,猛然间,我突然发现师傅已经苍老许多,如同自己的长大。

  法师向前迈进几步,与我并排站立,雪好大啊,你看,周建,冬天已经来了,夏天还会远吗?生命同属自然,规律无法避免,不论长短,它都有存在的价值,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如同寺外山顶之上平静的情形,我们站立着,不去说话,多年来的相处,已经让我习惯了与师傅之间地默默相守,只因为,我们就是安国寺里最为寂寞的一对。

  师傅,我问,佛法必须寂寞才能完成吗?在自己一天一天长大,他却一天一天衰老的时候,当自己突然意识到寂寞真实存在的时候,我出声问我的师傅这样的问题。

  寂寞是因为你曾融入过世俗,而现在却又离开,所以你会感到寂寞,而佛法就是在这种反复体会中才能感悟。法师缓慢地回答我,我忘记问他为何要如此循环,忘记问他这一切又是否值得?

  周建,你来安国寺多久了?

  法师缓慢地问我,仿佛在翻阅一本沉重而且年代久远,破旧不堪的佛经。

  十一年了。

  你已经十七岁了。

是的,师傅,我已经十七岁了。

  你已经十七岁了,你已经……十七岁了……,法师自言自语着,然后迈着沉缓地步子走出大殿,大雪飘落一身,与他白色的胡须融会交织,他的身形有些蹒跚。法师蹒跚着朝寺门外走去,寺院里顿时变得空旷无人,白雪覆盖的大地上落下法师一个个清晰的脚印。我想,也许,他只是为了自己的老去而忧伤。

  十七岁的年龄让人羡慕但却充满烦扰,倘若,我的母亲没有离开京都,而自己的出生也不是在偏僻的村落里;倘若,我的国度从未有过裂变纷争,倘若,足利义满甘于满足将军的权高位重,或许,我的轨迹就会发生扭转,而不是现在这样将自己十一年的光阴洒落在安国寺的每个角落。十七岁的年龄,让我已经能够分辨出什么是繁华似锦,什么是贫困交加,倘若,六岁以前,我的母亲为我编制出复杂但却美丽的饰物就能令自己开怀大笑,而十七年后,我却选择在梦境里,演示着自己曾经可能有过的生活。

  法师离开我的那天夜晚,雪下的更大,纷纷扬扬,熟睡后我做了一个长久的梦,在梦境里,我来到了京都富丽堂皇的宫殿,我看到皇宫里灯火通明,那里的光亮远胜于安国寺大殿之上长明不熄的烛光,我看到一个服饰华丽,相貌俊朗但却有些威严的中年男子大笑着迎上我说,孩子,你终于回家了。宫殿里所有人都跪拜在地,双手高举,呼喊着,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在宫殿高耸的皇座上,坐着我泪流满面的母亲,她的身旁站立着微笑注视我的玉江,以及那个在我记忆中为保护自己而死去的中年男子,他粗旷的脸上滚动着晶莹透明的泪光。足利将军突然从宫殿的屏风里走出,单腿跪下,抬头望着我,无比真诚地说,殿下,欢迎您的回来,那种真诚让人心潮澎湃……

  我又一次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抹去额头少许的汗水,四周寂静地没有一丝生机,走出禅房,来到安国寺的庭院里,大雪依旧飞扬,在飞扬的雪中,我隐约看到一轮明月挂在空中。自从我的师傅在十二岁那个傍晚说我今生注定与佛有缘之后,不论每晚从何种梦境中惊醒,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师傅那张布满皱纹苍老温暖的脸,没有听到他的轻声安慰,周建,过去的已经成为历史,而人注定必须在苦难中经历成长。而自己的梦境也开始由原来反复出现的童年景象转变为对另一种身份的体验。

  夜晚的安国寺是安静,但却孤独的,如同我自己,在山的顶端,与凡事相隔,与大地相远,与世俗无牵,佛门本应该是一个单纯而且无欲的境界,佛法的及至就是与世无争,彻底忘却所有尘缘往事。可惜,自己在经历了十一年的佛门修为后,非但没有将童年、将母亲,以及尘世中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忘记得干干净净,随之年龄的增加,对于自己另一种身份的向往——如果不是幻想的话,却愈演愈烈。反复出现在相同的梦境中的还有那个,从我出生就从未见过,是我父亲的男子,这个国度伟大但却无奈的天皇陛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过错,难道十一年前安国寺的剃度只是让自己表面的身份得到改变,从而免去杀身之祸,还是我本天生资质愚钝,十二岁那年师傅对我说过的今生注定与佛有缘,仅仅只是个善意的欺骗?

  来到安国寺,到现在,十一年的岁月里,我与自己朝思夜想的母亲仅仅见过一次面。

  在我十五岁的夏天,我的母亲来到安国寺找寻我,短暂的谈话让我明白了自己身世的与众不同,让我清楚,在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这个国度最为纯正的皇族血统,以及所有变化背后不为人知的原因。

  那天,不是每月的最后一天,寺里寂静一片,我依旧独自站在山的顶端仰望天空,天气罕见稀少的晴朗,临近黄昏边缘,天边的云朵逐渐隐退,天空中盘旋着归巢的云雀,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

  回过头,我看到了站立在一棵参天大树下面的母亲,还有玉江。

  多年未见,我的母亲依旧高贵典雅,虽然身穿普通的服饰,但从她身上我依旧感觉得到那种熟悉的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气息,母亲冲我安静地微笑,笑容里却有着莫名的忧伤。在她身边的玉江,嘴角翕动,仿佛是在喊着童年里相同的称呼,但我并没有听见。

  大树参天,绿叶茂密,多年未见,朝思慕想的母亲就站在自己面前,注视着我。这种场景在夜晚的梦中曾出现过上百次,让我以为,现实之中自己就会不可抑制地冲过去,扑进她温暖的怀抱掩面痛哭,但那天我却没有,过分的冷静让自己感觉难过。

  我与母亲相隔几丈,却仿佛几千米的距离,离别多年,人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相互注视着,沉默无语,天色逐渐暗淡,圆月挂上墨蓝的天幕,晚风习习,吹响母亲鲜红色的披风。

  周建师傅,多年来你可好?许久,母亲缓声问我,但却不是对儿子的口气,淡淡地没有起伏。

  我点点头,我只能选择点头,当梦想有一天真地能够实现,人并不一定就能坦然接受,佛法与师傅的教诲让我学会了克制。

  殿下……,殿下,真的是您吗?殿下,母亲旁边的玉江终于哭泣着俯倒在地,黝黑的长发在月色的照射下呈现出华丽的银白。

  母亲转过身对着俯到在地的玉江说,他已经不是殿下了,玉江,他……,母亲回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他是周建师傅。

  玉江抬起布满泪水的脸,清醒但却痛苦地说,是,夫人,我知道他不是殿下,是周建师傅,可是……夫人,您看,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夫人,您看,他多像我们的天皇陛下。玉江的脸上挂着会心的微笑,而我的母亲依旧不动神色。离别太久,一切都在变化,时世轮回,与身份无关。

  那晚,我的母亲略带悲伤地对我说了很多,那晚,月光异常的绚丽明亮,所以,在母亲将要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从她眼角流下的液体,晶莹得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只是偶尔地点头,不出声地站在她的对面聆听似乎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自始至终伴随着玉江的泪水,和阵阵来袭的夜风。

  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这个国度最伟大的天皇陛下,他英明神武,英俊而且善良,他结束了国家长达半个世纪的混战,统一了整个国家。母亲告诉我,我的父王会为了人民的饥饿而让自己紧衣缩食,会为了国家的安定团结而自甘忍辱负重,我的母亲说起父王时,眼睛突然放射出一股浓烈怀念的神采,但转眼间恢复自然。我的母亲说,尽管她自己曾经历过繁华富丽,尽管在孕育我之时我还拥有殿下的称号,有着继承王位,成为国家未来王的机会,但这一切都被足利义满,这个曾经鼎立相助父亲统一国家,但却不甘心只做将军的人打碎。

  他想替代你的父亲,成为国家的王,成为新的天皇陛下,如果自己不能够实现,他想让足利家族的一员替代你的位置,继承本该由你继承的王位。母亲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但很快暗淡无色,所以,我们只能逃离,离开宏伟的皇宫,隐藏在偏僻的村落,让你从出生就成为普通的人,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包括让你皈依佛门。

  母亲说,告诉你,并不是想让你复仇,夺回原本属于你的王位,只是想让你明白,日后,成为你父王一般伟大的人,以佛的法力去感悟那些属于你的子民。因为,你已被佛祖垂青,因为,佛法无边。

  佛法无边?

  一时间,我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前,在自己六岁那年为保护我而战死的中年男子亢奋的脸,他遥指着安国寺大声告诉我,佛法无边。仿佛看到足利将军轻轻抚摩我的额头,对我说,殿下,你已经被佛垂青。我迟疑地望着母亲,母亲的表情柔软温和,如同童年时看我的表情,满眼鼓励与赞赏的神色,我明白这背后包含的痛苦。

  当母亲说要走的时候,玉江突然扑到我的脚下,抬起头,说着殿下,无论何时,你才是我心目中未来真正的王。然后,埋头哭泣,她的泪水洒湿我的衣襟。母亲没有阻止玉江的哭泣,她转过身,似乎想要离开,我看见了从她眼角轻轻滑下的泪滴,跌落在脚下的花朵上。

  佛法无边,难道佛法真地无边?与母亲见面那天起,“佛法无边”的字眼如同生命的影子与我不舍不弃,十五岁的自己对佛的旨意只是似懂非懂,我不明白法师、母亲,以及那个曾为我死亡的中年男子,为何齐声嘱咐我相信佛法无边。

  我陷入了迷惘的精神追寻,我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出口,我越发喜欢独自一人站在寺外山的顶端,冬天,然后夏天,然后又是冬天,……

  转眼我已经十七岁,十五岁之后,喜欢孤独不再是逃避别人的团聚,而是自己需要选择。

  十七岁的冬天,大雪弥漫,寒风咋起,我的僧袍在风中摇曳,呼呼做响。

  站在风雪交加的山顶上,拥抱天地无际,这一刻,我忘记了世间一切纠缠,忘记了自己从前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法号,忘记了,佛法无边。

  周建……

  回过头,在那棵两年前母亲曾经站立过的参天大树下,站着我的师傅像外法师,他神情悠然地望着我,眼睛呈现出如同湖水般的平静无澜。

  周建,你在想什么?

  法师问我,很镇静的口气。

  师傅,难道佛法真地无边?我突然鼓起勇气问起了这个隐匿在自己心中多年的问题,不由佩服自己的勇气,归依佛门,在佛祖麾下修行,竟然不相信他的无边,我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

  佛法,真地无边?法师的唇角突然颤抖,雪花飘落,将他的眉宇染成雪一样的颜色。他移动着自己的身躯,如同千斤之躯,缓慢而且沉重,他仿佛突然之间被人点中死穴,脸色煞白,喃喃自语:难道,佛法真地无边?

  我被眼前的情形惊呆,忘记拂落肩上的雪花,任凭它一片片飘零,如同夏季的樱花,美丽但却冷酷。师傅走到我的面前,我安静的注视着他,原地不动。仿佛两尊佛像,一尊等待另一尊的答案,而答案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师傅……许久之后,我克制不住的轻声呼喊,我无法继续冷静地看着师傅面容憔悴的难过。

  是啊,难道,佛法真的无边?师傅的脸色开始恢复正常,说,周建,为什么,身处佛法的笼罩之下你却会提出如此的质疑呢?难道,十一年修行只是让你在今天,在你十七岁的冬天当面质问你年老的师傅,问他,佛法真的无边吗?

  法师激动的脸孔有些赤红,站在山的顶端,他泪眼婆娑,我理解他的感受,作为几十年的信徒,师傅也只是耐心地遵循着佛的旨意去教化自己,以及我,和现在或将来所有相信佛的信徒,他似乎没有想过,也不用去想,在他年老,在他因为佛法精妙而成为人人推崇的一代名师时,他曾预言过今生与佛有缘的门人会毫不犹豫地质问他佛法是否真的无边。

  然而,这却是最难得可贵的,法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喜悦,他轻轻地拂落眉间的雪花,对于佛法,怀疑才是通往佛法真谛的唯一途径,当你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你才有继续探究的动力,而不只是一味的困扰。

  周建,法师缓慢地喘口气,我们都是佛法的追随者,而不是终结者。只有不断历练循环,才是唯一的出路。

  周建,法师突然大声呼喊,你看那天……

  我仰起头,看着无穷的天际。

  你看那天有多高有多宽,佛法就会有多么无边。法师双手高举,大风凌厉地将他的长袍吹得如同撕裂的旗帜,仿佛有一股风从他的脚下升起,将他银白色的胡须满天飞扬,我看到他的神情庄重而且严肃。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一时间我无法完全领会法师的答案,只是默不出声地站立,法师转过身,似乎想要离开。

  周建,也许是你该离开的时候了,法师没有回头,沉缓地说,他突然停住身子,说,周建,今生你注定与佛有缘。

  (第一章完)

<div class=booktitle id=booktitle>第二章 伤别离(1)
</div>

  师傅,为什么要我离开?

  离开只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悟佛。

  师傅,跟随您我也一样能够参悟佛法。

  周建,佛法需要不断历练,师傅传你的已经完毕,剩下地,就是靠你自己去寻找把握了,法师安静地说,冬天的大雪弥漫住我的双眼,冰凉的雪花中,我突然发觉自己已经热泪盈眶。

  自从像外法师告诉我,我将要离开他,离开安国寺独自上路,我逐渐成为安国寺里最为寂寞的一个人。白天修行完毕,我会继续独自端坐在空旷无人的大殿中央,面向佛像,发呆;而晚上,我常常选择独自一人在寺院里游荡,冬天已过,我仰起头望着墨蓝色的天空中流星从远处闪亮划落,开始愈加留恋寺院里每一处地方,留恋这里那里都曾有过的法师的痕迹。平日里贪图虚荣,讲究地位的师兄弟在此刻竟然也成为自己无法舍弃的原因,十一年佛法的修行让我终究没有做到彻底忘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想,在安国寺的日子不多,我能感觉得到。

  师傅再也没有陪我在寺外山顶上站立过,最初的日子我总会在猛然间回头,我以为法师会在我回头的一刹那出现在自己的背后,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那张温暖布满皱纹的脸,和满天飞扬的白色胡须,但身后却空旷无人。某一天,我恍惚间陷入幻境,师傅与我并排站立,我们一同看花开花谢,夜鸟归巢,一起看山下白云飘渺,村落炊烟袅绕,在师傅将要离开的时候,他轻声对我说,周建,今生你注定与佛有缘。

  离别的忧愁引发了我对往事的无限怀念,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反复梦见过去的人,我梦见我的母亲无限怜惜地抚摩我的额头,请求我,周建,我的孩子,请用佛的旨意去拯救那些原本属于你的子民。玉江在温暖的微笑,笑容灿烂但却充满惆怅,六岁那年为我死亡的中年男子则大声叫喊着佛法无边,以及足利将军的叮嘱:殿下,你已得到佛祖垂青。

  十七岁的自己,依旧无法明白佛法的真谛在哪里,师傅只是说怀疑才是通往佛法真谛的唯一途径,让我离开就是为了更好的历练,但是,离开就意味着寂寞。我想,今生我注定寂寞,而不是与佛有缘。

  我刻意地去寻找机会与师兄弟说话,把自己混淆在热闹的人群之中,体会即将消失的温暖,因为我要马上独自生路,陪伴自己的只有寂寞与孤独。然而,谈笑风生之间,我却发现自己终究融会不到他们之中,对于物质与名位地看重,是他们修行佛法的心得,我假装很同道地与他们大声谈论,但身具纯正皇族血统,使得我根本无法勉强自己去世俗地谈论世间名利,感到内心深处如针刺般隐隐做痛,也许师傅说的对,是我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我去寻找法师,但法师总是对我闭而不见,我不知道师傅是在刻意躲避,还是保持沉默,当自己泪流满面地站在他的禅房门口轻声呼唤,央求师傅为我开门,门却始终禁闭,只听到从里面传出的阵阵没有起伏的话语,那是师傅朗诵佛法的声音。

  无奈之后,我选择独自离开安国寺,独自去山脚下的村落里,看那里一群天真无忧的孩子玩耍,我让他们一个又一个依次抚摩我光滑无发的头顶,他们开心欢笑的瞬间,让我感到一丝温暖围绕。生活虽然贫困,但孩子的眼中却依旧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他们的父母,那些勤劳的农民正在田地里劳作,他们或许清楚自己成倍的付出根本换不回子女幸福的生活,但汗水还是从他们黝黑的脸颊上流淌,顺着宽阔的胸膛洒落在贫瘠但却充满希望的土地。我蓦然想起在以前师傅告诉我的话,法师说,周建,只要心怀希望,人才不会绝望。

  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拥抱天地之间的爱与感动,一丝清淡的花香从鼻尖轻轻飘过,我突然醒悟到,自己在山上寺院里十一年来的所谓修行,只不过是一种固执地等待,或者说是种逃避。天地本就辽阔,与佛法的博大精深同出一辙,明白了师傅的良苦用心后,对于眼前的离别有些安慰的释怀,

  周建,你看那天有多高多宽,佛法就有多么无边,师傅的豪情再次响起。

  于是,我决定离开。

  师傅,我想好了,走,只是为了更好的留。

  留什么?

  留住佛的感应。

  站在法师的禅房里,我对法师说,听见我的回答,法师缓慢地睁开双眼,然后,脸上露出甜美开心的笑容,如同山下村落里的小孩。

  周建,你终于想明白了!法师满脸微笑着说。我说,是的,师傅,我想明白了,您说得对,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参悟佛法,但是……

  但是什么?法师安静地问我。

  但是,心中还是割舍不下您,以及安国寺里曾经有过的时光。

  话音刚落,师傅变得神情黯然,我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仿佛时光倒流,眼前出前了十七岁之前,在安国寺里的点点滴滴,总以为十一年的日子只是片偶尔沾染墨汁的白纸,当真地说要离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值得自己去怀念的情景:在夜晚观察师傅的行踪,偷吃师傅的蜂蜜,打破足利将军珍贵瓷器时师傅那布满忧愁的脸,以及离开足利府邸师傅明朗轻松的笑容……所有的一切,在师傅的禅房里,在他的面前,记忆如同回旋的风车,一圈一圈地转动,这是我第一次,不是在梦境里对往事的回忆。

  留恋是因为你无法忘记,而忘记需要修行与历练,当你到该忘记的时候,自然就会忘记,勉强不能成功,师傅说完,然后入定般的寂静。我不知所措地站立,不知道自己是该选择离开,还是选择继续等待。

  周建,去吧,勇敢地去承受,因为,今生你注定与佛有缘,因为,佛法无边。

  当天晚上,我站在安国寺的寺院里,正值夏风来袭,那晚的星光格外明亮醒目,那些破碎游离的星光如同飘零的樱花般缓慢地洒落在我的肩膀上。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师傅告诉我,安国寺以西的西金寺,那里有我所要寻找的人。但此时我却分外思念起我的母亲和玉江,十五岁见面的情景在脑海中不断回荡,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我小声念着母亲,以及玉江的名字,我仿佛看见她们在天幕中冲我微笑,但却无法触摸。

  我终究还是与玉江再见了一面,在自己即将离开安国寺的时候。

  玉江是偷偷跑出来找我的,当她看到我后,双腿跪地,双手交叉,然后抬起头,她问我,殿下,您还好吗?

  没有母亲的阻拦,玉江自然地喊我殿下,她的呼唤勾起了我的记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存在着纯正血统,和深居皇宫里我的父王。

  我没有阻止玉江喊我殿下,不是对王位的奢望,只是在她殿下的称呼声中,一股暖流会涌遍全身,使人惬意而且感动。

  玉江,你怎么来了?我的母亲呢?她还好吗?

  殿下,夫人一切都好,只是,每夜总会对着佛像流泪,殿下,您还好吗?两年未见,夫人接到像外法师的信,说您即将远行,殿下……

  玉江俯倒在地,我看到她脸上滚落的泪水,大滴大滴掉在草地上。她的头发柔顺地披落下来,遮住了自己秀丽的脸,我对玉江平静地说,别难过,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参透佛法,师傅说,佛的信徒应该不断历练。况且,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已经被佛垂青,要我用佛的意愿去拯救天下的子民。

  可是,殿下……玉江仰着头,满脸泪光地说,前途吉凶未卜,而您,却是我们未来的王。

  玉江,我永远不会再成为王了!我突然粗暴地出声打断玉江,命运的车轮转动至此,谁又有能力去扭转乾坤呢?我缓慢地说,玉江,我已经皈依佛门,请相信,佛法无边。

  不!殿下,您是,您还有机会,只要您决定做未来的王,天皇陛下一定会答应您,因为,您是他唯一的儿子,因为,我们会帮助您的。

  玉江仰起头,坚定地望着我,她炽热的眼神让我有些慌乱,她的话让我心潮澎湃,王的神圣如同佛的伟大一样不断召唤自己,突然感觉眼前金光四射,仿佛看到成为王之后的自己,站在京都皇宫高大坚固的城楼上,眼底是数以万计的臣民,与铠甲乌黑,骑在骏马上高举明亮战刀的武士,他们在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的母亲微笑着对我说,王,您是我们这个国度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王,我漂亮的皇后温柔地望着我,她深情的目光让我痴迷,……

  我完全沉醉于对王的幸福幻想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十一年的修行,我看着玉江,翕动的嘴唇差点脱口而出对王的向往。这时,脑海中突然如闪电般掠过像外法师苍老的脸:周建,今生你注定与佛有缘。我的母亲也在高空中注视我,说,周建,请用佛的旨意去拯救曾经属于你的子民。

  (待续)

<div class=booktitle id=booktitle>第二章 伤别离(2)
</div>

  额头涔出冰凉的汗水,如同习武之人的走火入魔,自己差点陷入幻境,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恢复平静后,低头发现玉江充满疑惑,但却无比希望的面孔,她无法想象到,刚才的瞬间,我曾替换过多少种念头,我对玉江说,玉江,你回去吧,我不可能再成为王,这一生,我要做的只是用佛法去拯救我的子民,请你相信,佛法无边。

  一朵雪白的梨花随风吹过,伸出手,缓缓落在我的手心,天色突然变得暗沉,远处乌云闪现,雷声隐鸣,夏天的雷雨说到就到,如同时世的难料。

  好吧,殿下,也许您现在还未想清楚,玉江站起身,擦掉残留在脸上的泪痕,但是,有一个人,您必须见见,并且允许他跟随您,因为,前途吉凶未卜,而您是我们未来的王。

  玉江侧着身体,她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就冲着远处叫喊:蜷川七兵卫,出来吧,出来拜见我们未来的王。玉江的喊声惊动了栖息在远处树枝上的乌鸦,它们扇动着自己的翅膀,发出低缓的叫声。

  在我的视野的地平线里,开始出现一个人的身影,他从远处缓慢地朝我走来,他的步伐缓慢但却沉稳,他的身影由一个点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他神情俊朗,额头方正,上仰的嘴角表现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姿态,他的头发很黑,高高盘起,右手上拿着一把墨绿色刀鞘,我相信在里面一定装有一把可以杀死任何一个轻视过他的敌人的利刃。

  殿下,我是蜷川七兵卫,这个年轻的武士站在我的面前,单腿跪地,冷俊的面容发出温暖的声音。

  殿下,他是蜷川七兵卫,我们国度最为优秀的武士,请您允许他,在您以后的日子里跟随您,保护您,因为您已渐长大,因为,您是我们未来的王。

  玉江的请求坚定地令我无法拒绝,我望着蜷川七兵卫,他也在注视着我,眼里流露出一丝请求的神色,但他并没有开口请求我,我清楚他的高傲,与我一样。

  玉江,远行是去游历,游历是去拯救,我无法,也不需要带着一名护卫上路,修行需要虔诚,佛法云,该失去便失去,我的灵魂与佛同在。

  我的话刚讲完,蜷川七兵卫的脸上随即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他紧咬着自己的双唇,缓慢地站起身,打算转身离去,泪水从玉江的脸上不断涌出,她哭喊着,殿下,求您了,让蜷川七兵卫跟随着您,没有谁能够勉强您指使他去伤害别人,只是仅仅,为了保全您的性命,因为,您是我们未来的希望……难道您已经忘记了六岁那年的追杀吗?

  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六岁那年,倘若没有那名英勇男子的及时出现,我与我的母亲一定会丧生于那群疯狂黑衣武士锋利的战刀之下,但我却想告诉玉江,没有了与足利将军争夺王位的念头,就不会再有危险,我想告诉她,那年,自己曾与足利义满见过一面,并且他放过了我。我刚想要开口,蜷川七兵卫颤抖的身躯让我难过,我清楚自己的拒绝多大程度地伤害了他的自尊,望着玉江泪流满面充满忧伤的脸,我想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股无比强烈的内疚刺穿胸口。

  殿下,请您珍重地保全自己,背对着我,蜷川七兵卫发出低哑的声音,然后,如同来时一般,他迈着缓慢但却稳健的步伐离开,只是显得过分沉重。玉江失声痛哭,我清楚,所有人的难过都只缘于对自己的爱戴。

  仰起头,我无法再忍心去冷静地面对他们的痛苦,闭上眼睛,雷声越来越响,倾盆大雨,突然临空而降,淋湿所有的身躯,但每个人的心依旧沸腾,无声的泪水混合在雷雨中不断流下。

  请等等,我缓慢地说。玉江停止了哭泣,紧紧盯住我,蜷川七兵卫猛得停止前行的步伐,一动不动地站立,如同山顶上最为坚固的岩石。

  我答应你们的请求,我一字一句地说出口。

  我看到蜷川七兵卫转过身后发出的笑容,温暖得如同烟花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眼中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他激动地跪拜在地,无比真诚地说,谢谢您,我未来的王。

  雨越来越大。

  我问像外法师,出家之人,身边留有护卫是否是种罪过?

  周建,只要心已出家,身形出家在家都无所谓。

  我问法师,什么才是心已出家,什么才是身形在家出家?

  周建,倘若现在给你继承王位的机会,你会如何选择?

  我……,师傅,我不知道。

  所以,你才应该远行去感受。

  像外法师笑而不语,我迷惑地站在原地,不远处,蜷川七兵卫背站着,宽阔的肩膀让我莫名的塌实。

  离开安国寺的前一天晚上,与蜷川七兵卫站在寺院里,夜色很美,风将蜷川的黑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殿下,在想什么?

  蜷川七兵卫,为什么你不去做一个勇敢的武士,却甘愿跟随我这个小和尚?日后你一定会成为将军!

  因为您是我们的殿下,我们未来的王,我有责任帮助您。

  蜷川七兵卫,我已经不再是殿下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和尚,已经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

  不,殿下,在我的心中,您永远都是我们伟大的王,何况,只有您,才能带给人们生命的希望。

  可是……?

  殿下,使命在身,您终究无法推卸。

  我看着蜷川七兵卫,他的脸因为激动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伸出手臂,指着遥远的星际,说,殿下,无论前途有多困难,我们,都不能轻言放弃,不是吗?

  月色拉长蜷川七兵卫的影子,他的表情满足并且充满希望。如同山下村落里的农夫,只有充满希望,人才有继续努力的勇气。

  那晚,蜷川七兵卫告诉我关于他的情况,他的父亲也是名优秀的武士,很受天皇陛下,也就是我的父王的器重,有着令人景仰的功勋,在他的身上流淌着最为坚忍不拔的血液,他厌倦现在国家中武士家族的奢侈糜烂生活,他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殿下,知道吗?从小我就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像我的父亲那样伟大的武士,所以,如同当年父亲的决定,我也要追随您,殿下,只有身体里流淌皇族血液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我们蜷川家族优秀的武士。

  蜷川七兵卫坚定自豪地说,他的自信让我感到惭愧,身上虽然流淌着父王的血液,但是,我并不能如同父王当年带给他的父亲显赫功勋那样,也带给他荣耀与地位。我沉默着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蜷川让我感动的脸。

  晚上,在梦里我见到了我的父王,我问他,我该怎么去做?

  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这一生你能否执掌这个国家,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你才是他们真正的王,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父亲的容貌模糊不清,但他的话语,却久久没有停息,一遍又一遍激荡于我的脑海。

  我挣扎着起来,却发觉自己,早已流下两行清淡的泪水。

<div class=booktitle id=booktitle>第二章 伤别离(3)
</div>

  离开安国寺的早晨,我起的很早,当我推开房门走进寺院时,蜷川已经站立在那里静静等待了,他似乎收拾好一切,头戴斗笠,墨绿色的刀鞘抗在左肩,上面挂有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在空中不断摇摆。蜷川看见我出来,迎上前,说,殿下,我们起程吧。

  我没有出声,与蜷川擦身而过,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根破旧的扫帚,独自一人开始清扫寺院里散落的树叶,为寺院厨房里的水缸挑满清水,擦完大殿光滑的地板,在佛像面前郑重跪拜……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蜷川自始至终默默地跟在我的左右,他没有出声要求帮我完成,只是偶尔提醒我,殿下,路很滑,请您小心。

  做完所有的事情,我站在寺院的中央,环视熟悉的环境,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缓缓滑落。

  周建,人生就会反复离别,聚散、生死……谁都无法避免,命运的车轮转动至此,只希望佛祖保佑。

  身后突然响起像外法师的声音,回过头,我看见师傅那张苍老而又温暖的脸,十一年里给我指路,与我陪伴的师傅就在眼前,但今朝一别,何时又能重逢?

  师傅……我轻声地喊他,发现,声音已经哽咽。

  喊我像外法师,往此以西的西金寺,有你应该称作师傅的人在等你,我抬头望着法师,去吧,周建,希望你坚强地走下去。

  我泣不成声地跪倒在地,虔诚地对着法师跪拜离别,蜷川双膝跪下,用自己沙哑的嗓音对法师说,感谢您,这十一年来对殿下的照顾与引导,请您放心,有我在殿下身边,殿下一定平安无事。

  周建,起程吧,法师苍老的声音盘旋在空中,苍白的胡须四散开来,这一刻,他显得安详而且平静。站起身,朝寺外走去,蜷川跟在我的身后,我听见他轻盈但却坚定的脚步声,寺里钟声响彻整个天空,如同十一年前在山脚下,我所听到的一样雄厚而且悠长。

  殿下……

  转过头,我看见像外法师已经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殿下,请您一定坚强的走下去,因为,佛法无边,因为,您才是我们心目中真正的王。

  一时间,风吹云淡,天地在这一刻变得缓慢,直至,凝滞不动。

 

2009/9/16 4:07:00

狂云出山麓

——题一休禅师

高风存亮节

未离布衣界

欲血浑渲染

钟声山外山

2009/9/16 10:06:00

让人伤感的文。

读来有一种透骨的悲凉。

轮回的路本就是孤独寂寞的,又何所谓扮演什么样的人生角色。

文的基调透着寂寞与凄美。然而说到寂寞,凡夫的寂寞来自对于小我情爱的追思;而智者的寂寞来自对真理的探求,和对众生的悲悯。

南无上师!

2009/10/30 1:14:00

第三章 西金寺(1)   在离开安国寺的时候,蜷川问我,殿下,您还会回来吗?

  站在山脚下,望着直耸云霄的高山,山顶上的安国寺隐隐约约,那里面有着自己十一年的记忆,我没有回答蜷川,因为我并不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西金寺位于安国寺以西,行走需要十多天的时间,我与蜷川必须经过京都繁华喧嚣的街道,穿过许多贫穷而且破败的村落,村落里住着为生存而奔波地面黄肌瘦的人群,和一群活泼烂漫的孩子,十七岁的时候,在一位年轻武士的陪伴下,为了寻找佛法的真谛,我匆匆上路。

  我问蜷川,跟着自己这样四处游走,对未来谁都没有把握,你不后悔吗?

  不,殿下……蜷川剑眉上扬,一脸坚定地说,殿下,您就是我未来的希望。

  这天黄昏之时,我与蜷川来到了繁华似景、歌舞升平的京都,青灰色的砖块铺满京都的每一条街道,街道两旁有着相同的繁华与景象:身穿艳服但却面带忧愁的女人在大声招揽客人,一群群手拿战刀神色傲慢的武士趾高气扬,委琐前行的老人用破旧污秽的碗苦苦乞讨,淘气的孩子坐在路边观察来往的行人,一脸迷惑……

  对于京都的记忆自己总是忽明忽暗,如同安国寺大殿里浮动的烛光,尽管那年为拜见足利义满曾来过这里,然后自此再也没有到过,但是,因为充满着贫困与富裕的鲜明对比,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对它都是刻骨铭心。若干年后,当你再次来到这里,景象依然,似乎时光在此总是止步不前,而人们也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表面地更新补充,在它的背后堆积了太多人的眼泪与辛酸。

  一进城门,我与蜷川沿着正街缓慢前行,蜷川安静地跟在身后,与我保持三尺距离,过往的行人都在注视我们,他们只是疑惑,一个年轻的僧侣后面为什么寸步不离英气逼人的年轻武士。

  当我们经过长街中央十字岔口的时候,蜷川跟上来,紧挨着我,说,殿下,那边通往皇宫的深处,天皇陛下就住在里面。

  我停下身子,沿着蜷川指示的方向抬头望去,长街尽头隐约出现一片金黄色富丽堂皇的建筑,拥有无上权利的父王就住在里面,与世隔离。我能想象地出,父王经常会在内心孤寂时,站在高大的城楼上,面带笑容,如佛祖一样安详而且温暖地注视着他的子民。

  稍微停顿之后,我们继续前行,我低下头,不让蜷川发现自己脸上流下的略带温度的眼泪。

  当我们走到这条长街的尽头,一座装饰简朴但却生意兴隆的客栈出现在我的眼帘,写有“客栈”的招牌随风摆动,悬挂在两边红色的灯笼已经发出微弱但却刺眼的光芒,才发现,天色已晚。

  殿下,不如今晚在此安歇,明天我们继续赶路,蜷川请求我,连续数日的奔波,让他英俊的脸孔显出疲劳之色,我心觉不安地点点头。

  走进客栈,客栈的小二非常热情,用自己清脆洪亮的嗓音招呼我们,他的笑容灿烂的让人迷惘,我想,这只是他赖依谋生的手段。

  那天晚上,我与蜷川在客栈住下,我们选择二楼两间紧挨的房间,蜷川离开我时,对我说,殿下,我就在您的旁边,然后掩上门,他出去了。房间陈设比较简单,但却很干净,一尘不染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盆葱绿的植物,打开窗户,凉风习习,远处就是那座宏伟金黄色的建筑,那里面住着我的父王,这个国度的王。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总是无法安然入睡,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过去的画面,一幅一幅,不断隐现又不断消失,柔和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间穿行而过,映射在地板上,仿佛父王挺拔修长的身影。从来没有如此般临近过父王,同一座城市,一望而及的距离,我仿佛听见父王在轻声地召唤我,孩子,欢迎你的归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乐声齐鸣,栽歌载舞,我独自一人来到了皇宫楼下,城门打开,我的父王在众人簇拥下走出皇宫迎接我,他泪流满面地抱住我,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所有人齐声高呼。当我正要向父王虔诚跪拜的时候,突然狂风乍起,从人群中涌出许多黑色的武士,高举着锋利的战刀,向我猛扑过来,人们如潮水般慌乱。我的父王在人群中挣扎着向我靠近,但却越来越远,他无奈悲伤的眼神让人心痛。这时,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奋力厮杀着保护我离去,在一座高山的脚下,鲜血浸湿他的披风,他指着山的顶端,满怀希望地对我说,殿下,山上才是您最终的归宿……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深夜的客栈安静无声,月光依旧柔和地照射,坐在床上,我的眼泪不断流下。

  父王,您过地好吗?父王,我该怎么办?

  当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初升的阳光照在脸上,温暖而祥和。推开房门,蜷川已经站在门外等我了,楼下的大厅开始了新一天的热闹,人来人往,店小二清脆的声音喊了又停,停了又喊。

  殿下,昨晚睡地可好?

  我轻微地点点头,与蜷川走到大厅。环视整个大厅,放置着六张沾满油迹的桌子,最中央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一名神态威严的中年人,腰间悬挂一只翠绿色的玉佩,手指皙白,左手末端的小指上戴有一枚镶嵌着墨蓝色宝石的戒指,他用筷子的姿势很幽雅,正缓慢地将一片牛肉往口中送去。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穿着华丽的服饰,相互依偎着嬉笑,脸上没有丝毫的忧虑。在最角落的桌子上,四五名年轻的武士,大声喧哗着喝酒,他们的面前摆满着丰富的菜肴,店小二卑谦地站在一旁伺候,一名年轻的女子在为他们歌唱。年轻女子尽管衣着朴素,但依旧无法掩饰她的清秀美丽,她一边抚摩怀中的五弦琴,一边发出优雅的歌声,她的脸上露出无限的沧桑与忧愁。

  我与蜷川坐在临窗的桌子上,抬起头就能清晰地看见武士们肆意欢笑的脸,与那名女子。我们要了两碗素面,蜷川的左手始终紧握他的刀,不曾离开。

  对面武士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亮,无所忌惮,如同这个国家所有的贵族一样,他们眼中有的只是快乐。我看见其中的一名武士摇晃着走到年轻女子面前,他的笑容邪恶而且放肆,黝黑的手掌伸向女子的胸部,女子恐惧地躲闪,眼中满是哀求。

  这是我再一次目睹武士的暴行,脑海里立即反射出六岁那年那群冰冷地如同山顶岩石的武士,一股彻底的疼痛涌上心头,母亲告诉我,让我用佛的法力去拯救我的子民,虽然,现在对于佛法只是一知半截,可是,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促使我,不能不为所动。因为,我是他们的希望。

  站起身,我打算上前制止武士,蜷川拉住我的臂膀,低声对我说,殿下,请别……,我们还要上路,我的责任是保护您的安全,我不想……。

  我只是忧伤而哀怜地看着蜷川,蜷川话没有说完,就逐渐松开自己的手,低下头,开始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刀,墨绿色的刀鞘反射出一股阴冷的寒气。

  我径直走向对面的武士,身后传来蜷川稳健的脚步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

  对面的武士继续发出刺耳的笑声,夹杂着年轻女子的哀求,如同六岁那年玉江的哀求,武士们根本没有料想到有谁会大胆地阻止他们,当我走到他们跟前,一名武士发现了我的行动,但只是稍稍停止了一下,露出轻蔑的笑容,然后将一杯酒缓慢地送入口中。我让自己保持冷静,淡漠地对到眼前的武士说,请你们放开她。

  所有的武士笑地更加猖狂,一个和尚,竟然是一个小和尚,其中一个武士对身边的同伴说,一个和尚竟然敢要求我们?

  请你们放开她,我保持同样的语调说,我的冷静让所有人停止了喧哗,武士们吃惊地望着我,其中一个抽出自己身边锋利的刀,但被另一个制止了,歌唱的女子停止了哀求,挂有泪痕的脸最初报有希望地看着我,但很快变得暗淡绝望,在这个武士当道的朝代,我清楚佛法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店小二紧张地跑过来,妄图阻止我,师傅,师傅,面吃完了就赶快走,别多事了。

  是你刚才对大爷说,让我们放过她的?

  一个武士傲慢地问我,脸上凶狠的肌肉反复抖动。

  请你们放开她。

  还是个不怕死的和尚,你也不打听打听,在京都谁敢管老子们的事!今天就给你一个教训,免得你不知道自己是老几,武士大步走向我,他抽出手中锋利的刀,用力地向我挥过来,生命在他眼里变得轻若草芥。

  我闭上眼睛,安静地站立着,双手合十,父王,难道,这就是您的英勇无畏的武士吗?我听见从年轻女子的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一名男子痛苦的呻吟,我听见所有的武士大声呼喊,你是什么人?仿佛时光回转到六岁那年,我能想象地出武士们脸上同样诧异而且恐惧的表情。

  殿下,您没事吧?

  我清楚,蜷川出手了。

第三章 西金寺(2)   我是雅子,谢谢大师救我,离开客栈时,恢复自然的年轻女子感谢我,她怀抱着五弦琴,略微羞涩地望着我,纯真清澈地眼底流露出的浓烈感激让我一时间感到手足无措。除了母亲与玉江,十多年的寺院生活我接触的女子少之又少,尽管,许多身披法衣的人在佛的背后大都过着荒糜奢侈的生活,这也是他们追求佛法的唯一目的。可是,在某种信仰被人肆意利用的时候,却无疑需要更多人去坚持与守护。

  我微微点头,我不知道雅子是否发现了自己的局促与不安,蜷川冷冷地站在一边,警惕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他说,殿下,我们要上路了。我不明白谨慎的蜷川为什么要当外人面还称我殿下,名叫雅子的女子在听到“殿下”的字眼时轻微颤抖了一下,我对她说,一路保重。然后与蜷川一前一后,往京都城外走去。

  我回过头,发现雅子长发飘逸,站立在街道的中央,遥望着我们即将消失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去。

  殿下,为什么您要出面救她?出了京都,在路上,蜷川问我。

  因为,我是他们的希望。

  殿下,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尊贵,难道,就为了一个女子而甘愿让自己身临险境?

  所有善良的人都是佛的子民,都应该受到他的庇护。

  可是,殿下……

  出了京都,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蜷川焦急地对我说,可是,这样会让您越来越危险,而您是我们未来的王。

  那么,我问蜷川,你为什么又当他们的面喊我殿下呢?

  我不希望我们未来的王在别人面前遮掩自己,我希望您隐藏、不暴露自己,但暴露了就应该受到应有的尊敬。因为,你是我们未来的王,我不想让您尊贵的身份受到半点委屈!

  迎着风,蜷川神情激扬地说,他的情绪似乎有些莫明的亢奋,头发在风中不断翻腾,他一手下垂,一手因为激动而紧握自己的刀,挺拔地站在我的面前。

  自己的情绪也被眼前的蜷川所渲染,未来的王?我突然记起自己在离开安国寺之时,像外法师也曾双手合十,庄重地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语。我不明白法师为什么也要喊我殿下,喊我王,在他的心中,尽管我身上流淌着最为纯正的血统,但应该抛弃对王位的幻想,执着地去追求佛法的精妙才对。

  也许,只有佛法的参透才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团,我对蜷川说,该起程了。

  蜷川跪在我面前,满脸坚定地说,殿下,请相信我,有我的跟随,您一定没有危险,因为,我的生命与您同在。

  当天晚上,我与蜷川投宿到一家普通的农舍之中,农舍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当我们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说要借宿时,男主人的脸上曾闪过片刻的疑虑,但很快便同意了。

  屋子里面与很多的家庭一样,简单而贫穷,主人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地招待我们,可爱的孩子在熟悉之后爬到我的怀抱中,抚摩我光滑的头顶,家庭的温暖让我想起自己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男主人告诉我,从此往西,再有一天的行程就可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西金寺。在那里住着一位贫困苍老但却佛法高深的法师,听说他很少外出化缘,拒绝接受别人的施舍,听说他的徒弟走了一个又一个,因为全部无法忍受清贫艰难的生活。

  男主人疑惑地问我,师傅,和尚不化缘,这可真是奇怪,难怪没人跟他念佛诵经呢。我对主人的疑问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继续拍打小孩,看起来,他有些困了,浑圆的小脸埋在我的怀中开始熟睡。她的母亲走过来抱走他,随即,男主人安排我与蜷川在一间简陋的房屋睡觉,男主人为自己的贫困脸上显出腼腆的内疚。

  临睡前,蜷川告诉我,殿下,我总有种不详的念头,似乎今晚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是指这对夫妇?

  不知道,不过,请您放心,我会更加小心的。

  蜷川将自己墨绿色的战刀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屋外的星光很耀眼,但却显得有些莫名地诡异。

  夜很深,望着天花板,我却没有一丝睡意,我突然想起了雅子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望及底。

  迷糊中,我仿佛见到了雅子,那个哭泣的美丽女子,怀抱五弦琴,泪水洒落在纤细的琴弦上,几个凶神恶煞的武士站在她的面前,其中一个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雅子哀求的声音让人心痛,清澈的眼底浮出迷雾。刀光一闪,我看到蜷川冷俊的面孔,以及躺在地下不断痛苦呻吟扭曲身体的武士,其余的武士仓皇而逃,雅子脸上发出会心的笑容,那种笑容仿佛春天的阳光,让人欣慰。

  就在我快要完全沉睡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了农舍外面的吵杂声,我听见门外农夫与来人的对话。

  蜷川如同猎鹰般一跃而起,抓住身旁的刀,然后,他轻声地叮嘱我说,殿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请您千万不要出来。

  蜷川闪出屋门,透过屋子狭小的窗棂,我看到了外面的情景,一群武士,高举着自己锋利的战刀,杀气腾腾,为首的正是客栈里我见过的一个,仿佛明白了一切,我迅速地走出小屋,来到院子之中。

  果然是在这里,我就说他们跑不远的,敢伤我们的人,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客栈里的武士大声叫嚷,我看到在他的身后,农夫被另外的武士牢牢抓住,他奋力挣扎,但没有任何作用,他迷惘的眼神露出哀伤的恐惧。不知何时,农妇也出现在庭院之中,哭泣着跪在地上,软弱无力地哀求武士们放掉自己无辜的丈夫,从屋子的里面传出小孩惊恐凄凉的哭喊声,一声一声。我看到蜷川冷静地背对我站在院子的中央,凛冽的风将他的披风轻轻撩起,已是酷暑,但冰凉的夜风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们要干什么?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发现我也到了庭院,蜷川略微有些责备,他用手握紧自己的刀,随时准备给予武士致命一击。

  我们要做什么?小和尚,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别以为自己有个随从就真以为自己是活佛了,谁都想拯救。好大胆子,敢伤我们的人,挡我们的乐趣,今天,我看你怎么救他,客栈的武士狠狠盯住农夫,救你自己!

  寒意越来越重,渐渐笼罩我的身体,眼里满是农夫充满恐惧的面容,耳边不断响起农妇凄惨地哭喊,大师,求求您,救救我的丈夫,求您了。屋子中小孩的哭声逐渐变得微弱,我想,他或许是累了。

  请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殿下,……

  蜷川说,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血红,黑色的披风融入墨色的夜晚,月光下,蜷川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猎豹,低声咆哮。

  你当然要跟我们走,客栈的武士傲慢而且阴狠地说,至于他……,客栈的武士将自己明晃晃锋利的刀贴近农夫的喉咙,则必须死!

  话音刚落,鲜红的血液一泻而出,农夫睁大的眼睛缓慢变得呆滞,农妇尖叫一声便昏倒在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颤抖得厉害,仿佛有一股旺盛的烈火在焚烧自己,眼泪却大滴大滴跌落下来。

  我看到蜷川如蓄势待发的利箭一般在同一时刻射了出去,他那锋利宽阔的战刀开始在空中回旋飞舞,武士们发出如同农夫死亡降临之时的惊叫,不断倒下,武士们流出相同的鲜血,红色染满整个院落。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仰望满天星光,在追寻佛法的路上,我大声问自己,月色缭绕,天幕中仿佛出现母亲期望的眼神,殿下,请你用佛法的名义去拯救你的子民,因为,你是他们的希望。

  殿下,该如何处置他?许久,庭院里又恢复了安静,蜷川走到我的面前,问我。

  看到满地尸体,血流成河,客栈的武士俯在地上,脸色惨白但却狰狞:有种就杀了我,我们足利武士,不胜则死。

  蜷川,放了他吧。

  我疲倦地要求蜷川,蜷川默默地转过身,走近客栈的武士,客栈的武士大声叫喊,有种就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们足利家族不会放过你的。

  你真的要死?蜷川用自己沙哑但却平静的声音问。

  客栈的武士突然发疯,你到底是谁,你不是人,你简直是魔鬼,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快的刀法,像凌厉的闪电。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蜷川七兵卫!

  一阵刀光闪过,客栈的武士安静地躺在地上,他没有闭合的眼睛明亮而且膨胀,里面充满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天渐渐亮了起来,蜷川望着我,农妇醒了过来,然后扑在丈夫的身上,持续的哭泣已经令她的嗓音变得干涩而模糊。我默不出声,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的伤痛,这一路上,为自己死去的人太多太多,我有些迷惑,佛法难道真地要用鲜血去祭奠?

第三章 西金寺(3)   农夫的尸体被安置在开满山花的山头上,一棵幼小的松树作为标志,在努力生长。全身白色的农妇面容呆滞,她挥舞着双手奋力地挖掘坟墓,黑色泥土四处飞溅,指尖却流下鲜红的血液,她的表情一陈不变,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农夫的身体安静地躺在一边,乖巧的小孩因为没有了惊吓,苍白的脸色逐渐露出红润之色,他拉扯着农夫的衣襟叫喊着爸爸,但农夫永远不会听见,小孩天真地跑到我的身边,顽皮地抚摩我光滑的头顶,自己的心却如刀割般难受,无声的眼泪流了下来。

  蜷川站在远处,安静地注视这边,他锋利的战刀重新回归刀鞘,墨绿色的刀鞘反射出阵阵光芒。蜷川看到农妇挖好了坟墓,他走了过来,想抱起身体冰凉的农夫,但突然被农妇尖叫着推开,她俯下身,安详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轻轻为他拂落脸上的泥土。她温柔地抱起他,将他缓慢地放入,然后捧起泥土,洒落,当泥土覆盖农夫的一刹那,黑色的泥土发出如红色樱花般刺眼的光彩。

  我与蜷川站在一边,无能为力地观看,只祈求,佛的法力能为死去的亡魂指路。

  离开的时候,我让蜷川将我们所有的盘缠留给农妇,还有那个可爱的孩子,倔强的农妇坚持不要,只是无端地拥紧孩子,紧咬的嘴唇流出几行鲜红的血迹。孩子无辜地望望我,又看看自己的母亲,突然大哭了起来,哭声让人难过的无法抑制。

  我恭敬地双手合十,冲着农妇一拜,蜷川想要阻拦我,但终于没有出手。

  当我将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农妇却发出惨烈的哭泣声,哀求我,大师,请您用佛法的名义去阻止人们之间的相互厮杀!

  我问蜷川,为什么平民的生命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一点存在的价值?

  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问蜷川,那我父王呢?

  蜷川沉默不语。

  我问蜷川,为什么你却与他们不同?

  因为,殿下,我的生命与您同在。因为,这是我的使命。

  我对蜷川说,其实,他们都是为我而死。

  谁?

  农夫与武士。

  蜷川沉默不语。

  我问蜷川,足利义满会真正放过我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未来险阻重重。

  天边白云流连,温柔的风,所以移动幽雅而且缓慢。远处,碧绿的田野充满生命的契机,绚烂的阳光,从那头,柔和地撒布到大地这头。

  当我们到达西金寺的时候,天色已晚。

  西金寺外是一大片茂盛葱绿的竹海,竹海之间,一条蜿蜒的崎岖小路通向若隐若现的寺庙。走在小路上,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味,让人不由地神清气爽,如同身处世外桃源一般。当我与蜷川站在寺门外,深红色的寺门禁闭,里面没有丝毫生机,过分地沉闷让我不觉肃穆。

  殿下,难道这就是西金寺?蜷川问我,看上去更像座废旧的寺院。像外法师是不是说错了,这里根本没有我们所要找的人。

  不,像外法师没有说错,你难道忘记农夫曾向我们提起,在这里居住着一个不接受任何施舍但却佛法高深的老和尚,他的徒弟跑了一个又一个?

  提到农夫,我与蜷川一起黯然失色,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临走前,他的妻子对我痛苦的哀求。自己的情绪变得激扬,我坚定地对蜷川说,是的,这里就是西金寺,没有废旧,里面至少还有一个和尚,也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谁?

  谦翁法师!

  这时,从西金寺里传来一阵低缓地召唤,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深厚而且悠扬,飞鸟被惊起,不断地在我们头顶盘旋,伴随一声嘹亮的鸣叫,鸟儿飞向更高的苍穹。

  十七岁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虔诚地站在西金寺山门之外,虔诚地双手合十,我的师傅对我说,快进来吧,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2009/10/30 1:16:00
第四章 谦翁法师(1)   四、谦翁法师

  蜷川七兵卫是在谦翁法师正式收我为徒那天离开的,离开我,去京都。蜷川告诉我,那里才是他的天下,只有隐身于京都的繁华,出没于那些行行色色的人群之中,才能让他继续保持敏捷清醒而且不觉孤独,佛门的肃静只会令他更加感觉寂寞消沉。我清楚,蜷川其实也是寂寞的,如我一样,只是选择承担的方式不同罢了。

  蜷川离开的那天,天空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乌云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华盖,遮天蔽日。冰凉的雨滴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我们的衣襟滚落,蜷川头戴黑色的斗笠,下面是他英俊的脸,蜷川黑色的披风被雨淋湿,但他依旧倔强而挺拔地站在雨中注视着我。

  殿下,您已找到您所要找的人,佛门净地,容不得我这种人,所以,我要走了。

  蜷川的脸上划过无以明状地悲伤,他继续说,但是,我会在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您的面前,因为,您就是我的希望,我的生命与您同在。

  望着蜷川,我难过得一言不发,尽管相处不久,相互之间也很少用话语交流,但那种安定的感觉一路上让我感到欣慰。

  殿下,请您相信,我会随时注意感应您的召唤,当您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您的面前。殿下,我会经常来看您的,远离了您,却接近了天皇陛下,我说过,只有具有纯正皇族血统的人才配真正拥有我们蜷川家族的优秀武士。

  蜷川抬起头,无比真诚地说,泪水混合在雨水中,从我们相对的脸上急促滑落。

  蜷川转过身,缓慢离开,我望着蜷川坚定而沉重的背影,逐渐缩小,直至模糊。雨越来越大,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自然隔离。我仿佛看到了以前,蜷川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也是迈着同样稳健沉缓的步伐,当他在听到我的推辞之后,骄傲的脸上显出记忆犹深的痛苦,仿佛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以及挥舞犀利的战刀后,那自信温暖的笑容。一转眼,时光喧嚣而又恍惚地跑过,分别却未约而至。

  蜷川的背影彻底隐没在竹林深处,天突然完全暗了下来。

  殿下,请您珍重地保全自己,因为,您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离开安国寺,来到西金寺,从一个端点到达另一个端点,在经历死亡威胁与鲜血渲染之后,我又重新过上平静无漪的生活,一日如同一日,时光重复滚动。每天,我都会在师傅,谦翁法师地指引下,笼罩着佛光,伴随着沉厚悠扬的钟声,修行。空闲时间,如同当年站立在安国寺外的山顶上看花开花落一般,我习惯独自一人穿梭于西金寺外茂密葱绿的竹海间,若是夏天,安静的注视蝴蝶翩翩起舞,若是冬天,四周寂静无声,我会仰起头,任凭凌乱的雪花洒在自己微热的脸上,而后,溶化流淌。

  因为谦翁法师的孤傲,他拒绝接受任何施舍与捐助,致使西金寺过分的清贫,寺院里只有师傅与我,还在固执地坚守佛法。在我到来之前,师兄已经逃离完毕,从此之后,也不可能再有师弟,因为师傅年老衰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授受弟子。缺少了人群的热闹与欢笑,孤独与思念成为我唯一的安慰。夜里,站在西金寺外的竹林间,我会忧伤但却幸福地思念着以前每一个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影,谦翁法师已经熟睡,万岚俱静,风轻轻穿行,寒意袭来,双手用力地抱紧身体,却感觉热泪不断流淌。

  像外法师在做什么?是否又在同样的夜晚独自呆坐在大殿之中,面对昏暗摇曳的烛光,轻声朗诵佛法。或者,轻轻抚摩一个被噩梦纠缠的小和尚的额头,如同几年前抚摩自己那样,温暖安慰,孩子,过去的已经成为历史,而每个人注定必须在经历磨难中长大。母亲是否也在同样的长夜中,对着窗外的圆月,泪流满面,还有玉江,她是否还在悠长的呼喊着我,叫着殿下……太多的思念需要回忆,而回忆带给自己的不是快乐,只有无比的悲伤,以及,对佛祖的内疚。

  谦翁师傅说,只要心不觉得寂寞,人就不会觉得悲伤,十七岁的时候自己离开像外法师,来到西金寺,追随谦翁法师为得就是感悟佛法的真谛,可是几年之后的一天,我却突然发现,辛苦找寻的结果是距离佛法越近人就越发迷茫。很怕黑夜地来临,因为,迷离的梦魇也会在入睡的时刻出现,往事一幕紧接一幕重新出现在记忆中,紧迫的速度压得自己无法呼吸。所以,许多安静的夜晚,我都会选择站在西金寺外的竹海里,凭借身体的寒冷来抵御思念的来袭。

  谦翁法师说,只要真地放下,人才不会孤寂,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会发出如同像外法师当年那样深邃精亮的目光,面对他那更为苍白衰老的面容,我总泪流满面地用力点头,想告诉他,师傅,我是真地想放下。是的,我真地想放下,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压制自己,坐在佛像面前,用力忘记,但记忆如同顽皮的精灵,你愈要忘记,他越深刻。我无法忘记在安国寺十一年的匆匆时光,与像外法师并肩站立在寺外山的顶端,他雪白飞扬的胡须,无法忘记十七岁那年,赶往西金寺的路途,为我死去农夫呆滞的面孔,以及她的妻子哭泣悲伤的请求,无法忘记雅子那如湖水般清澈见底的眼神……修行在继续,而我却只能在记忆中徘徊。

  我无奈沮丧地告诉谦翁法师,我说,师傅,也许出家于我而言只是命运无情地捉弄,像外法师的断言也只是个善意的错误。今生我注定与佛无缘,因为,自己无法彻底忘记。

  谦翁法师听到我的话后,疲惫地合上双眼,说,宗纯,有缘既是无缘,无缘既是有缘,你又何必强求呢?请记住,你现在还只是在路上。

第四章 谦翁法师(2)   宗纯是谦翁法师为我起的新法名,从拜师完毕的那一天起,师傅就开始喊我宗纯。在最初的日子,每当谦翁法师喊我宗纯的时候,我就会泪如雨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悲伤什么,虽然名字改变,但我仍然是我,周建从此不复存在,抛弃了名字,并没有遗弃记忆。我不明白师傅的意图,也不明白名字中无穷的含义,我想,师傅或许是希望我能够坚定地沿着追寻的路走下去。

  夏天的黄昏,我站在竹海中,柔和的夕阳沿着竹林的缝隙穿梭而过,竹林的影子斑斑点点,寺院周围安静无声,有微风,竹叶在风中左右摇摆,发出哗啦呼啦的呼啸。一只雄壮的云雀迎着夕阳,上升,尔后,猛烈俯冲,不断高亢的鸣叫。

  谦翁法师独自在寺院破陋的大殿打坐,年老的师傅已经无法应对过久的走动,从十七岁我走进西金寺那一瞬间起,师傅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注视中一天天变得衰弱无力,而我却无能为力。有时候我会暗自叹息,连指引自己修行佛法的师傅都无法帮助,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当我站在人群涌动的顶端,我又该如何去拯救我的子民呢?尽管,每个人从出生就意味终有一天要面对自己生命的终结,但是,每个人却都是抱有希望的生活,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微笑。

  法师经常微笑着问我,宗纯,跟我修行感觉苦吧?

  我摇摇头,如同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法师看到我摇头,总会从容地大笑,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可是,在你之前,已经有很多人逃离了。

  我觉得格外难过,作为佛法的宣扬者,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身边会跟随众多的修行者,尤其是在自己年老的时候,如同世人一般,都不愿面对凄冷的场面。我想出言劝慰师傅,但当我昂起头,看到地却是谦翁法师依旧祥和平静的面孔,没有一丝哀伤的神色。

  法师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说,修行就意味磨难,承受地住才能够继续。宗纯,我等你很久了,因为,你才是我的希望。

  谦翁法师微笑着说,他的笑容让我突然分外怀念起蜷川,怀念他跪在地上,无比真诚告诉我,殿下,您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蜷川离开的时候曾答应我,他会经常来看我,我并没有刻意地去等待,只是内心中有时候会很渴望,希望可以见到他,并且,从他口中得到有关父王、母亲,以及玉江的消息。

  但是,在之后的几年中,我再也没有见到蜷川。很多次,当自己站在竹林间,当我离开竹林返回寺院的时候,我都会自然地转身眺望,妄图在竹叶的空隙发现蜷川缓慢但却稳健的身影,但每次都没有,除了叶子的缓慢摇摆,空无一人。

  在一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的父王母亲被足利将军关在一间潮湿黑暗的监牢里,他们的身体布满血迹,疲惫地缩坐在监牢的一角。一个杀气腾腾的武士,站在他们的面前,武士的手中拿着一把长长的皮鞭,我看到皮鞭在空中如毒蛇般扭动……

  从那天开始,这个残酷的梦境总会在同样的夜晚,出现在同样的时刻,每次,我都会突然从梦中挣扎着起来,然后放声哭泣,蜷川,你在哪里?为什么你不来看我,不断地颤抖,喃喃自语。

  这样的梦境反复纠缠,直至蜷川再来看我的时刻停止。

  蜷川来看我,尽管这个等待太过漫长,但他的出现依然让我觉得惊喜与感动。

  又是一年寒冷的冬季,如往常的一天,我站在西金寺外的竹林间,太阳悬挂在大雪纷飞的天空,阳光绚丽,白色的飞雪使竹林显得更加翠绿并充满希望,当我转身回寺里的时候,我听见了自己身后熟悉但感遥远的呼喊。

  殿下……

  转过头,我看到了站立在大雪之中的蜷川,他黑色的披风随风飘扬,还有那把墨绿色的刀,发出阵阵温和的光芒。我惊喜地转过身,以为自己只是身处梦境,可是蜷川脸上灿烂的笑容,让自己在冰凉的雪天感到丝丝暖意。

  殿下,蜷川走到我的面前,跪在地上,请原谅我的来迟。

  几年未见,蜷川显得更加英俊挺拔,方正的脸上透出一股成熟,只是眉间的冷峻孤傲没有改变,还有那一脸的坚定。

  我扶起蜷川,问他,你还好吧。

  蜷川点点头,眼泪从他眼中轻轻滑落。

  我没有询问蜷川过去几年为何不来见我的原因,我想他既没有来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继续忧伤地问蜷川,有没有关于我父王与母亲的消息。

  蜷川愧疚地摇摇头,但很快安慰我,天皇陛下依然住在深宫,请别担心他的安危,而夫人应该还在偏僻的村落,我想,因为没有人会伤害到她们。

  难道足利将军也不会吗?我焦急地问蜷川,颤抖的声音让我忘记了平日里修行的冷静,过分地牵挂使自己紧张而焦虑,所有这些却都是佛法所忌讳的。谦翁法师羸弱的身躯,促使我在西金寺数年的修行中无端地思考起生老病死的问题,死神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地映射到脑海,自己却没有做好如何去淡然面对的准备。

  蜷川开始陷入长久的沉默,没有谁会料想到几年后我们重逢的一天,会在短暂的谈话之后,陷入恐惧的沉默之中。雪花继续飘零,我看到金色阳光下的蜷川,宽阔的额头,浓黑的眉发全部变白,一瞬间,仿佛他也已经垂近暮年。

  蜷川的脸色肃穆,我难过地向蜷川提起那个反复纠缠,令自己无法安然入睡的有关父王母亲的梦境,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完全不像一个已经身遁空门的人,伤心哭泣地如同与父母离散的孩子。

  殿下,请别过于伤心,不论出现何种情况,您才是我们未来真正的王,蜷川突然跪倒在地,请相信,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您。殿下……

  周围平地刮过一股旋风,吹动蜷川黑色的披风,落雪在风的激荡下急速回旋上升,我突然发现生命不过只是一边欢乐,一边悲伤,交替循环。逐渐安静下来,我对蜷川说,谢谢你。蜷川听到我的感谢,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以未来王的身份感谢他,激动地泪流满面。

  仿佛记起了什么,蜷川回头指向远处,对我说,殿下,我为您带来一个人!

  抬起头,我看到在自己视线的尽头,有片凸现在翠绿竹海之中艳丽的裙角上下飞扬,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隐约闪现,清纯秀丽的面孔开始逐渐清晰,我看到了在她脸上温暖如花的笑容,和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强烈的暖意弥漫全身,然后缓慢地疏散开来,我发觉,这个冬天并不太冷。

  为什么你会来?

  因为,殿下,我要陪您……

  为什么你也叫我殿下?我是宗纯,谦翁法师的弟子,请喊我,宗纯。

  不,殿下,在我心中,您就是我们未来的王,在您身上,有我一生的希望!。

  为什么?

  因为,只有您能够凭借佛的法力来拯救您的子民,因为,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我与雅子并肩站在西金寺外的竹林里,蜷川已回京都,为我打探父王与母亲的确切消息。眼前的雅子,与几年前第一次见她时一样,仿佛时光在她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经过的痕迹,她依旧美丽而纯真,只是怀中少了那把五弦琴,和曾经恐惧哀求的目光。

  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

  找寻您,我的殿下。

  为什么要找寻我,我回头望着雅子,她镇定地将自己的眼神迎向我,让我有了第一次与她交谈时的局促不安。

  雅子却嫣然一笑,笑容灿烂地胜过夏季天边悬挂的彩虹,有些惊诧于她的过分美丽的笑容,我发呆地望着她,雅子的脸上出现阳光般的红晕。不觉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难堪,佛门中人,应该忌讳女子,而我……

第四章 谦翁法师(3)   甘愿选择来到西金寺,经受贫寒与谦翁法师的严厉教诲,就是为了真心追求佛法的奥妙,而不是如同很多有着显赫身份的人,只是为了得到一张修行圆满的纸质证明,然后,假借佛的幌子,欺骗善良的人民,在佛的背后去过荒淫挥霍的生活。

  我对雅子说,你还是回去吧,京都的繁华喧闹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世界,而我既不是什么未来的王,也无心去做。我永远只属于这里,在寂寞中去体会,接受佛祖的召唤。

  安国寺如往日般的平静,我与雅子并排站着,我看到雅子眼中无限的失望与忧伤,心隐隐作痛,但我并没有开口如同挽留蜷川那样去挽留雅子,连起码的安慰也没有。法师依旧在寺院的大殿里端坐,面向佛祖。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精神却分外地好,我不知道这是否又是预示着师傅大限即至的回光返照。

  殿下……雅子眺望远出,幽幽地说,我不会离开您,不会的。从第一次见到您之后,我就感觉到我们之间仿佛已经认识很久,请别怀疑我的话,因为我也与佛有缘。蜷川喊您殿下,我就应该同样喊您殿下,因为您身体之中纯真的血统应该得到足够的尊敬。但是,这些也与我无关,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年代,没有谁曾想过来拯救我们,包括天皇陛下。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依旧美好,而您却为了我义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义无返顾地招惹了足利家族凶残的武士,致使自己不断身陷险镜。殿下,您难道不清楚足利家族的势力有多大吗?大得足以让整个国度的人都望而生威。

  我又何尝不知道足利家族的势力,连我的父王——这个国度至高无上的王——也只能对他们束手无策,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命运的车轮就被强行标注上了足利的印记,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本想为我的父王,在他的子民面前辩解,但当我触及到雅子近乎绝望的眼神,又发觉自己的辩解或许只会苍白无力、徒劳无用。

  蜷川喊您殿下,告诉我,您才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殿下,我相信,我相信……雅子的语气低缓但却肯定,不论采取何种拯救的方式,您就是我一生的希望。因为您知道,有些人,见过一面,今生注定无法忘怀。

  雅子说,我看到了她的泪眼婆娑。

  雅子离开的那晚,我彻夜未眠,眼前都是她绚丽裙角地不断飞扬,和注视我清澈见底的眼睛。

  有些人,见过一面,今生注定无法忘怀 ,耳边反复回响雅子的话语。

  站起身,我走出禅房,夜晚有些清凉,周围一片安静,站在寺院里,我听到谦翁法师激烈的喘息声,我能想象得出他身体的痛苦。我惆怅地伫立在师傅禅房的门外,在一阵剧烈咳嗽之后,抑制着悲伤,我轻声问,师傅……

  宗纯,为什么还没睡?禅房里传出法师疲倦的声音。

  师傅,您还好吧?

  大雪已经停止,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月光倾洒在整个寺院,倾洒在洁白无暇的积雪上,倾洒在我的额头,我的肩膀上。我站立在师傅禅房外,等待他的回答,我清楚师傅身体目前的状况,但又期盼奇迹的出现。许久,师傅没有说一句话,期间除了几次激烈迅猛的喘息外,没有一点响声。

  很久之后,师傅才出声问我,宗纯,为何还没睡?

  师傅,我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把握自己以后的方向,我感到迷惑与压力,很多人视我为自己未来的希望,而我,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你要怎样的成?

  如我的母亲所说那样,用佛的法力去拯救遭受苦难的子民。

  我与谦翁法师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突然,禅门打开,在银色月光地照射下,我看到师傅疲惫虚弱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宗纯,一切皆是定数,命运的车轮不断转动,而你现在,还只是在路上。

  雅子开始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每月的特定一天,雅子都会来看我,最初的几次,我都竭力劝她回去,我告诉她,和尚不需要女子陪伴。但每次雅子都会说着,殿下,您才是我一生的希望,然后在滚动的泪水中伤心离去。那样的情形很让我难过,我会发呆地站立在竹林之间远远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杳无踪迹。突然有些明白,其实在内心之中,我是渴望雅子的陪伴,每当触及她那纯真一望及底的眼神,我就会感到彻底的温暖与安定。可是,佛门的修行使得自己又必须违背这种内心的渴望,而我又无法如同别的僧侣那样,在佛的背后去过违背佛的旨意的生活。也许,这就是佛法要求忘记的原因。

  雅子离开后,又会继续在每月的特定一天来看我,她的固执让我找到了某种心灵上的呼应。终于,我再不去强迫她,我开始默许她的陪伴。

  到那天,在西金寺外的竹林里,都会出现一个年轻秀丽女子站在自己身后,如同多年前,与像外法师站在安国寺外的山顶上的情景一般,我们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雅子绚烂的裙角轻轻摆动,乌黑柔顺的长发随风飘扬,她的神情与我一样的安详满足。有时候,我会想,倘若自己没有身份的限定,雅子是否就是我这一生所要寻找的女子?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是稍纵而逝,我苦涩地闭住双眼。

  我曾问蜷川,当初为什么要答应雅子,带她来见我?

  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心看着她继续悲伤绝望下去,殿下……当她在京都又见到我之后,每天的早晨她都会出现在我的住所门前,轻声询问我,殿下,您的去向。最开始,如您一样,我冷漠拒绝,甚至置之不理,但她天生固执,无论瓢泼大雨或者苍茫落雪,我都能看到她执着等待的坚定眼神,仿佛她坚信自己终有与您相会的一天。她日渐消瘦的面孔在寒风中不断战栗,她眼中的悲伤浓烈但没有绝望,给人无法质疑的希望。所以,一年后,我答应了雅子带她来见您。

  殿下,请您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蜷川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的原谅,殿下,我相信,这一生雅子注定与您有缘!

  我的心发出针刺般的疼痛,握住蜷川坚实的臂膀,我缓慢地扶起他。我望着蜷川,在他悲伤的眼中,自己仿佛看了飞雪弥漫之中的京都街道,一名清瘦无助的年轻女子承受着寒冬的倾袭,她的肩膀在冷风中不断发抖,脸色苍白,从她眼中发出一股无比执着地坚定。

第四章 谦翁法师(4)   谦翁法师的身体越来越差,稍微地移动都能令他喘息不停,激烈咳嗽,但他依旧在寺庙的田地里劳作。看着师傅颤抖蹒跚的背影,除了默默地流泪,我别无他法。我曾激烈地劝诫过师傅,让他放掉手中的劳作,安心养息。每次,话未说完,师傅都会固执地摇头,然后独自转身离开。

  有一天,师傅在一阵激烈地喘息之后,猛烈地咳嗽,我发现了从他唇角边缓缓流下的淡淡血迹,搀扶着师傅走进禅房,法师脸色更加苍白,他疲倦地对我说,宗纯,佛祖开始召唤我了,离开就在眼前。

  我跪在法师的面前,将头俯在他的膝盖上,师傅颤抖着用干枯的双手反复抚摩我的额头,泪水从他苍老的脸上流下,跌落在我的脸上。

  我问雅子,谦翁法师会死吗?

  秋天已至,万物萧条,自然的规律谁都无法阻挡,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作为佛法的追随者,我应该比常人更能冷静地去面对这些,但当我一想到师傅将有一天会永远离开,心痛就会无法抑制,眼泪如同夏天的梅雨,缠绵而且忧伤。

  殿下,请别担心,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的,雅子温柔地安慰我,但我却看到同样的忧伤也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往日清澈的眼底如同升起迷雾的湖面,无法看穿。

  殿下,请别过于悲伤,请珍贵地保全自己,因为,您就是我的希望。

  雅子离开了,每月一天的相伴,于我们之间,只是心灵相互沉默地寄托,现在,也只有这种温暖的感觉才使得自己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不至于更加没落。我望着雅子远去的背影,缓声说,雅子,每个人的希望,只存在于每个人内心。

  一天,蜷川忽然而至,他为我带来了母亲的消息。

  夫人希望有时间您能够回去看看她,蜷川望着我,我看着蜷川,一瞬间时光逆转,六岁之前的光阴扑面而来,雪地间自己奋力地奔跑,身后传来玉江急促但却充满关切的呼喊,我看到母亲温柔如水的目光,和自己开心无邪的笑脸。

  蜷川问我谦翁法师的情况,我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殿下,请别过于伤悲,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您去完成。知道吗,殿下?蜷川突然眼睛一亮,发出英气逼人的目光,足利将军在两年前已经将自己的权位完全传给他的儿子,而足利义持……

  足利义持?

  是的,殿下,足利义持,足利义满唯一的儿子。

  我呆呆地看着蜷川,脑海随即隐射出在安国寺的时候,失手打碎瓷器后,在将军的府邸,我所见过的那个威严高傲的足利义满。他坐在烟雾弥漫的屋子,一座佛像摆在中央,佛像前烛光闪烁,足利将军虔诚地滚动檀木佛珠。在离别之时,他曾温柔地抚摩我的额头说,殿下,今生你注定与佛有缘。如今,时光呼啸而过,足利义满彻底放弃权位,难道当年那个派人追杀自己,威风凛凛的将军已经看透浮沉,甘愿与佛祖为伴?可是他的儿子,足利义持,新的足利将军是否又会如他的父亲那样,威严高傲,并且滚动佛珠,相信佛法无边?

  我问蜷川,足利义持会怎样?

  蜷川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未来更加危机四伏。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谦翁法师突然将我喊至他的床前,雷声四起,轰隆的天空如同两兵相接的战场,闪电明亮而耀眼,法师安静地躺在我面前,许久之后,他才用力睁开禁闭的双目,望着我。

  宗纯,大限已至,我就要走了。

  师傅……我轻声喊着法师,心里难过得如同要被撕裂,数日里反复练习着师傅离开的表情,希望自己能在喜悦中为他送别,但当这一刻真得到来,却只能在悲伤中默默流泪。一道闪电从天空匆匆划过,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师傅的镇定与安详。

  宗纯,我就要走了,去与佛祖相见,所以你不必难过。宗纯,命运的车轮总在转动,我们无法阻挡,只有承受,请相信佛法无边。如果有一天,你能将佛法参透,不再依循,那天,你就大成。只可惜,我不能够给你一纸证明……

  法师的眼角突然流出无声的眼泪,这个曾经骄傲而又佛法精妙的大师为探究佛法的真谛,抛弃他的师傅为他写下的证明,一生未悔。现在,在他暮年即将离开的时候,却为了无法给予自己的徒弟一纸证明,而流下痛苦的眼泪。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我说师傅,追求佛法不需要任何证书,如同,世间的人不一定非得遁入空门才能与佛相伴,佛法无处不在。

  法师露出会心地微笑,他挣扎地伸手抚摩我的额头,无限怜惜地对我说,宗纯,我的殿下,请坚强地一路走下去,不论何时,请用佛法拯救这个国度苦难的子民,因为,我佛与你同在,因为,你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一阵风,急促吹进禅房,微弱的烛光在风中熄灭,师傅颤抖的双手无力垂下。

  跪在一片漆黑的禅房,我仰望窗外雷雨交加的墨蓝苍穹,虔诚地双手合十,师傅,请让我为您指路!

  西金寺的后山上出现一座寂寞的坟墓,在冰凉坚硬的泥土下,安静熟睡着我的师傅谦翁法师,我不知道来年的春天,在这里是否会盛开艳丽遍野的野花,但坟墓旁边的参天松树却是长年翠绿的,松树固执地在风雨大雪中延伸自己忍性十足的树枝,如同法师坚韧不屈的一生。

  我跪在坟墓的面前,我的身后是刚毅的蜷川,以及小声抽泣,脸上挂满泪滴的雅子,夜里的大雨湿润了整个大地,泥土散发出扑鼻的清香,如同盛开的樱花香气。花开花谢,春来冬去,雨过风起,降临却又死亡,自然必须如此,但我却为师傅地离去感到难过。

  殿下,请您不要过于伤心,法师是去与佛祖相会,亲耳聆听佛祖的教诲了,蜷川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

  可是,他不会孤独吗?

  回过头,我泪如泉涌,蜷川的手掌瞬间凝滞,神情一片黯淡。

  雅子突然俯倒在地,双手掩面,哭泣着请求我,殿下,请您坚强些!雅子脸上的表情恳切得让我感动,站起身,我扶起雅子,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雅子露出开心的笑容,那种笑容如同初升的阳光,灿烂但却不眩晕。

  在谦翁法师离去后,站在他的坟墓前,面对一个名叫雅子的年轻女子温暖的笑容,我突然忘记了尘世的烦恼,内心一片空旷与宁静。

  太阳升起,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她的脚步急促而稳健,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看到她明亮眼中闪烁的激动与渴望。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谦翁法师的坟墓前,玉江来到我面前,冲着我跪了下来,双手俯地,仰望着我,对我说,殿下,我来接您回家!

2009/10/30 1:18:00
第五章 生死一线(1)   在谦翁法师离我而去的上午,沐浴在阳光中,玉江虔诚地跪在我面前,对我说着,殿下,请让我带您回家。

  那一刻,仿佛重新找到了归属,朝玉江走去,搀扶起她,然后俯在她的肩膀上,我失声痛哭。

  我问玉江,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刻来找我?

  玉江如以前一般,轻轻抚摩我的额头,说,殿下,夫人告诉我,是您该回家的时候了。

  我仰望着天空,晴空万里的天幕中仿佛隐射出母亲那张慈祥的脸孔,心中不由地激荡起湖水般的微波。后来,在回家的路上,玉江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听说谦翁法师过世的消息后,便嘱咐她起程来找我。我问玉江,母亲她还好吗?玉江的脸黯淡而且忧伤,两行眼泪从她的脸上淡淡滑下。

  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大家,我决定先去清水镇的观音寺参加完一年一度的朝拜后,再返道回家,去看我的母亲。我说,路途艰险,蜷川与雅子先回京都吧。蜷川迟疑了片刻,然后坚定地挺起身体,胸膛起伏不已,对我说,殿下,无论走到哪里,我的生命与您同在。我看到了玉江心满意足的笑容,而当我转身去看雅子的时候,却发现她忧伤的眼睛上挂满晶莹剔透的泪珠。

  出发前的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大脑清醒地让人万般痛苦,仿佛有把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周围炙烤着自己,谦翁法师慈祥的笑容,软弱无力的身体,口吐鲜血的痛苦表情,雅子挂有泪滴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反复交替出现,沉重的窒息传遍全身,我站起身,走出禅房。

  西金寺的夜晚如往常一样的安静祥和,我记得,在以前的夜晚,当自己无法安然入睡时,我都会独自走出寺外,站在摇动的竹林间,怀念过去。当我转身走进寺院时,师傅的禅房里总会亮出微弱但在夜晚特别温暖的烛光,当我经过师傅禅房的时候,从里面总会传出同样缓慢而清醒的话语:宗纯,为何还不休息?声音醇厚,充满关爱,没有一丝地责备。望着摇曳的灯火,听见师傅的询问,自己总会在流淌出的巨大幸福之中而感动,因为我清楚,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座破旧的寺院之内,还有一个人与我同在,在关切地问我,为何还不入睡。而现在,法师的禅房黑暗禁闭,也许从此之后,禅房将永远不会再被开启,而师傅那关爱的声音我也无法聆听。

  站在寺院里,抬头望着墨蓝的苍穹,今晚的圆月已被大片的乌云遮蔽,只散射出稀疏的光亮,繁多的星际也不见踪影,只留下孤单寂寞的圆月在黑暗中独自等待,逐渐湮没。

  恍惚之间,我仿佛又听见了法师的询问,听见他关切温暖地问我,宗纯,为何还不入睡。我猛地回过头,却看到雅子秀丽的容貌,与在风中四散而开的秀发。

  殿下,为何还不入睡?

  心微微有些发疼,我问雅子,你怎么也没有睡?

  殿下,为什么您不让我跟您左右?难道,雅子惹您不开心了吗?殿下,请您千万别再丢弃我,我希望,今生能与您同在。

  没有来及阻拦,雅子已经长跪在我的面前,秀发铺地,我看到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

  自己的眼泪也在同一瞬间轻轻滑落,我搀扶起雅子,认真地告诉她,前途险阻,未来飘渺不定,雅子,每个人的希望只会存在于自己的内心。

  不!殿下,从遇见您,到再见您,殿下,您已注定是雅子今生的希望!

  雅子的眼中放射出热烈奇异的神色,让我感到莫名地心跳,我握着雅子的臂膀,雅子却将整个身体倒入我的怀中,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是用心体会此间的温柔。我听见雅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出,殿下,请别抛弃我,今生,请让我与您同在。

  离开西金寺的时候,蜷川问我,寺院内已经空无一人,该如何处置?

  破旧的寺院呈现出一片灰蒙,我告诉蜷川,将寺门禁闭,等待有缘人来此开启 。我想,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会在梦境中来到这里寻找曾经失落的时光。穿行在寺外的竹害,我随手摘下一片翠绿的竹叶放入怀中,希望能将它永远保留,作为曾经经过的痕迹。

  蜷川紧跟在我的身后,寸步不离,黑色的披风,黑色的斗笠,还有那把墨绿色的刀。如果没有玉江与雅子的陪伴,离开的情景几乎与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完全一样。玉江偷偷望着雅子,曾小声问我,殿下,您知道雅子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她跟我们一同上路?玉江提醒我,殿下,路途危险,而雅子的存在只会增加您的危险。

  我理解玉江的担忧,她满脸的关切让我感激不已,我微笑地安慰她,玉江,相遇即是有缘,佛祖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带更多的人上路,而我的母亲也曾要求我,让我用佛的法力去拯救那些曾属于我的子民。

  听到我的回答,玉江仿佛还有话说,但欲言又止,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自始至终,雅子都跟在队伍的最后,在她的眼中不断有惶恐闪过,我不觉叹息,世间的人,总出于保护自己,而去隔离别人,不知道这种方式是对还是错。但我坚信,在佛的尽头,一定有我想要的答案,而现在,自己又该去哪里继续寻找呢?

  不觉一片迷惘。

第五章 生死一线(2)   我们一行四人起程前往清水观音寺,每年的这个时候,那里都会云集众多高僧讲解佛法,谦翁法师在身体安康的时候,也曾前去参加。但是自从我来到西金寺跟随师傅后,因为身体地每况愈下,已经让他无法承受路途的颠簸,法师就只能让我独自前去聆听。我曾因为担心师傅的身体,打算不再参加,想留下来陪伴他,师傅总会生气地告诉我:宗纯,修行的前提是聆听大师的讲解,而清水观音寺一年一度的朝拜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怎么能够舍弃呢?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在清水观音寺的大殿内看到过像外法师,坐在众多僧袍华丽的高僧之中,显得醒目的孤寂而且落寞,像外法师比我离开时又苍老了许多,雪白的胡须已经超过胸口,当像外法师在人群之中发现我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我看到他翕动的嘴唇。但从朝拜开始到结束,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混乱的人群迷乱我的双眼,当我再次发现像外法师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他萎缩身躯的背影,朝着远处缓慢离开。

  我希望今年的朝拜可以再次遇见像外法师,除了思念之外,我想请他为我指明未来的方向,如果有缘的话。

  前往清水观音寺的路上,自己的心情低沉地如同地震过后下陷的平地,上面布满没有闭合的巨大裂痕,尽管有着他们的陪伴,虽然如同上路去西金寺拜见谦翁法师一样,我是怀着遇见像外法师的希望,但这个希望却有些过分的渺茫。

  因为以前有了足利武士的突袭,一路上,蜷川小心而且谨慎,尽管有些疲倦,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如鹰隼般放出无法隐藏的沉着与冷静。或许对于蜷川而言,危机四伏的生活才更加适合他,才不至于让他丧失本质。

  玉江也变得小心谨慎,而她所有的小心几乎全部是针对雅子,很显然,玉江还未完全信任雅子,玉江对雅子敌视地寸步不离。有时候,看到雅子无辜忧伤的眼睛,我会感到心如刀割,但我并没有出声阻止玉江,我想时间总能给予大家最好的解释,何况,玉江这样做也是为了我的安全。

  几天后,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四人来到清水,清水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镇子,这里因为每年度的观音寺朝拜而名胜鹊起。行走在清水古朴的街道上,街道两边是稀落的店铺,偶尔从里面会传出喧哗嬉闹的声音,我回过头,发现雅子秀丽的脸上散发出无限的疲倦。

  我对蜷川说,找家客栈休息,明天我们上山。

  蜷川点点头,然后迅速地往前奔去,很快,他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仿佛根本不曾离开过。蜷川对我说,殿下,那边有家客栈。

  客栈很普通,简单但却干净,客栈里只有一个年轻清秀的伙计,和一名老态龙钟的老板。当我们走进客栈的时候,老板靠在柜台的一边,似乎是在睡觉,客栈里人很少,看来生意很清淡。当年轻伙计看到我们四人进来后,当他看到雅子美丽的面容时,惊讶不已。我想,这一生,他都不会再见到一名和尚带着一名武士,以及一位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和神情贵雅的妇人前来投宿。年轻伙计很殷勤地招待我们,问我们是吃饭,还是投宿。蜷川说住宿,要四间客房。

  要三间!身后的玉江突然沉稳地纠正,语气不容反驳。

  蜷川看看玉江,又望望我,伙计不知所措地站立着,雅子的脸色很平静,客栈老板依旧埋头熟睡,似乎并没有被惊醒。

  我轻微地点点头,我清楚玉江做此决定的目的,蜷川沉声地对伙计说,要三间客房。

  伙计发出轻快地喊声,随后带领我们上了客栈的二楼。

  楼上的客房几乎全部空闲,玉江与雅子走进其中一间,蜷川对我说,早点休息,殿下。然后进了另一间。一时间,客栈又重新恢复到过分的安静,仿佛世间只剩我孤单一人,我无奈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天色越来越晚,我却睡意全无,身体疲惫到达极限,头痛地厉害,但是,思想却活跃得如同脱疆而出的野马,在没有目的的游走。仿佛自己,经过十几年的修行,仍旧是一无所成,而能够指引我的师傅却也离我而去。突然间分外地怀念起谦翁法师,怀念起自己在西金寺的日子,没有忧虑地生活,清贫而单纯,在竹林间与雅子沉默地相伴,雅子离开之时,温暖地冲我一笑,如同小时候自己依偎在母亲怀抱中的表情,满足而清澈。

  我站起身,打开房门,沿着楼上的走廊,我决定去夜晚的清水小街走走。

  经过玉江与雅子的房间时,却隐约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对话。

  雅子,你不能和殿下在一起!

  不,我要和殿下在一起,我一定要!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雅子,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爱上殿下!

  我感到瞬间地眩晕,仿佛整个天地开始剧烈的旋转。仓皇之中,我急促而小心地转身返回客房,在我离开之时,我听见雅子痛哭流涕地对玉江说,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尔后,就什么再也没有听见。

  躺在坚硬的木板上,思绪过分凌乱,急促地呼吸之后,身体冰凉却又烈焰沸腾。雅子爱我,我应该早知道,从她坚定的目光与温柔的眼神之中,我应该早明白这一切。然而,身遁空门,我又该如何坦然地去向她解释自己的错乱呢?忘却了佛法的教诲,自己竟然无端地记恨起足利义满,如果没有他的迫害,也许今生我将不会沿着现在的轨迹前行,在难过中周旋。

  至于新的足利将军,足利义持,将会采取怎样的方式对待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给自己,或者别人怎样的未来。

  双手环抱,倚靠着冰凉的墙壁,泪流满面中,我听见自己轻声说,母亲,我该如何选择?

第五章 生死一线(3)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放白,清晨的阳光透过客房的窗棂铺展在地板上,想站起身,却发觉四肢软弱无力,听见门外有人轻声喊我,殿下,您起了吗?

  是蜷川,我挣扎着走出客房,打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躺在走廊上染满血色的年轻伙计与客栈老板。伙计的胸部有条狭长但却深刻的刀痕,鲜血早已流干,伤口发出暗红的颜色,伙计的眼睛睁地很大,苍茫而且空洞,从他的眼睛的深处,我看到了临死之前巨大的恐慌。客栈老板的身体仰躺在伙计的腿上,他的脖子上有条纤细但足以致命的伤痕,细如发丝,我想他也应该是蜷川所杀,因为,只有蜷川才能挥舞出如此精妙的刀法。

  抬起头,我看到蜷川满脸严肃,一手拿着墨绿色的刀鞘,一手紧握着锋利的战刀,战刀因为沾染血迹的原因,发出樱花般刺眼的光芒。玉江与雅子并排站在蜷川的身后,注视我,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仿佛没有死尸的存在。

  为什么要杀他们?我问蜷川。

  因为他们要杀您,我的殿下。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杀我?

  殿下,您看……

  蜷川弯下身子,用手撩起伙计的长襟,在他的腰间悬挂一块金黄色的铜牌,蜷川取下腰牌,恭敬地递给我,我看到在铜牌上面书写着四个刺眼的字迹:足利死士!

  然后我看到蜷川揭起客栈老板的长袍,在他的腰间悬挂有同样代表身份的铜牌。

  我仿佛明白了一切,指着手中的铜牌,我问蜷川:这是什么?

  他们都是足利义持豢养的死士杀手,这批人享受着比普通武士更好的待遇,当然,在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旦他们接到足利义持布置的任务后,就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将要走到终点。因为,每项任务的完成都必须在付出巨大代价的基础上才有希望,而生命的付出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因为他们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面临死亡。所以,这批死士比别的武士更难对付,因为,他们总是身处暗处,因为,他们总在不断地乔装变化。甚至,很多时候,您根本无法分清他们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蜷川,他们不就是两名男子,一名年轻,一名苍老吗?

  我看到蜷川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将手伸向伙计的脸,用力撕扯。然后,我看到了一幅精致的面具下面清秀美丽的脸,这个伙计竟然是名年轻的女子,她的眼睛大大地盯着我,紧缩的眉头显出无比的恐惧与哀伤,那种忧伤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站在一旁默不出声的雅子开始流泪,逐渐抽泣,在玉江的眼中也有着同样晶莹的泪光闪动。

  而那名年老的老板也并非真正的老人,他相貌英俊,年纪很轻,他的头仰望着死去的女子,从他的眼中射出无限怜惜。我想,也许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应该是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

  禁闭眼睛,泪水缓慢滑落,寒冷从脚底瞬间布满全身,许久之后,我对蜷川说,把他们葬在一起。

  我看到雅子眼中无限感激之情,玉江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痕,一言不发地缓缓离开。

  蜷川,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在夜晚杀我?

  因为有人提醒。

  谁?

  不知道,半夜里,有一道身影从我窗前滑过,我被惊醒,然后就再也没有了睡意。所以,在天快亮的时候,发现了他们要刺杀您,殿下。

  我能想象地出,蜷川杀死那两名年轻死士时的情景,无论谁,只要蜷川没有倒下,都逃脱不了他那迅猛飞舞的战刀所带来的致命一击。

  你没看清楚提醒你的是什么人吗?

  没有,但我能肯定,是个女人。

  朝拜开始的时候,我们四人刚好到达山顶。观音寺的大殿里烟雾缭绕,坐满了佛法高深的大师,以及他们众多的弟子。在人群,我见到了落寞的像外法师,他又苍老了许多,独自一人坐在观音寺大殿的一角。在大典最中央,坐着一位眉目慈祥,白发飞扬的法师,他清瘦的身躯被裹在一件华丽的长袍中,双目环视大殿四周,冷峻而且威严。

  下面,我们请第一次参加朝拜的华叟大师为我们讲法,一位坐在他身边的和尚恭敬卑谦地说。

  难道,他就是整个国度里最高傲严厉,佛法最为高深的华叟大师,我轻声问身边一位服饰华丽的僧人,听见我的问话,他缓慢地转过头,傲慢地上下打量我,许久之后,才不屑地对我说,是啊,当然是。难道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华叟大师。

  身旁的蜷川显然被僧人的傲慢所激怒,他奋力地想迈前几步,被我制止了,玉江与雅子脸带愠色,冷眼旁观佛门中的盛典。

  我的心不觉有些冰凉,佛门盛会也不过只是名利的争芳斗艳。转身走出大殿,大殿外聚集了许多等待朝拜讲法完毕的信徒,虽然没有身遁佛门,但他们还是在等待大师们出来能为自己指出一条希望的未来,他们虔诚地跪在殿外,安静的场面让我有些迷惑,佛法的真谛究竟在哪里?

  大殿外的阳光很明媚,我们站着,如同那些虔诚的信徒,安静地等待朝拜的结束。本打算立即而去,冥冥中,却仿佛听见了谦翁法师的呼唤,听见他在世间的另一端喊我,宗纯,难道现在你就要选择放弃?仿佛看到谦翁法师苍老的面孔充满无限的惋惜,所以我决定,在朝拜的结束,与像外法师见过一面后再离开。

  因为发生了死士事件,雅子与玉江越发地沉默,自始至终,她们都是额头紧缩,我清楚她们在为我担心,上山之前,雅子曾劝我别去参加朝拜,她害怕朝拜的背后可能还有更多更危险的暗流在等我,我没有听从。像外法师说的对,命运的车轮不断转动,很多事情都需要去面对,而不是一味逃避,一切皆是定数,我别无选择,只有坚持着走下去,直到走不动甘心停止的时候。无论足利义持会布置下怎样的陷阱,我只能去承受,真正令我难过的却是那些为我而死的人,难道,自己的出现不是带给他们生活的希望,而是无法逃脱的死亡?

  如果真是那样,我情愿自己去死。天空飘下一片落叶,轻盈地滑落,如同人的生命,起伏不定。

第五章 生死一线(4)   朝拜结束后,在人群簇拥中,华叟大师以及其他众多的法师鱼贯走出,那个我曾询问过的僧人紧跟在法师们的身后,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眼神向我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屑而傲慢地离去。

  像外法师最后一个独自走出大殿,落寞消瘦的孤单让我心如刀割,法师看到我,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师傅,你来了?

  像外法师平静地喊我师傅,仿佛我们之间只不过是有着一面之缘的人,而今萍水相逢般无所谓激动,我双手合十,轻声说,是我,大师,我等您很久了。

  像外法师注视我,眼睛深处还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喜悦,几年前那个还是孩童的周建,现在已经逐渐长大,时间恍惚,在佛的召唤下,我们又再次相遇。法师与我沉默无语,有些疾风,我看见法师苍白的胡须随风飘扬,长袍在风中无所遮掩地呼啸。法师安静地望着我,玉江站在我的一侧,我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雅子与蜷川站在观音寺的山门外,望着我们这里,笔直的身体显示出年轻的活力。

  我喊道,大师……

  然后眼泪就不断流下,泣不成声。

  像外法师开始变得忧伤,他望着我,缓慢地问我,师傅,为什么要哭,你很伤悲吗?

  我沉重地点点头。

  师傅,身入佛门,为什么还要悲伤?

  大师,经历太多,佛法也不能够让我忘记。

  如同多年之前,像外法师缓慢地说,师傅,蘖磐需要时间与过程,当你不再去想自己是否已经参透,你就真正参透了。

  然后,像外法师不再说话,只是无限爱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感情。悲伤的气氛越来越重,在空旷的观音寺,我突然毫无顾及地放声痛哭。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自己在像外法师深邃的目光中,悲伤会无法掩饰与忍耐地涌上心头,往事一幕一幕出现在脑海,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无辜的表情,让我心痛不已。潜意识里,不管何种原因,我总认为他们的死都是自己所为。

  我的身体缓慢下滑,我俯在地上对像外法师说,大师,请您为我指路。

  法师没有说话,开始移动自己的步伐,从我的身边经过,向着观音寺的山下默默走去。我猛地回头,大师,难道我这一生对佛法的参悟都要沾染别人的鲜血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自己死去。

  泪水模糊中,我看见像外法师身体一颤,然后他停顿下来,缓慢地转过身,忧伤地看着我。

  师傅,人生注定得学会放弃,去自然地面对时世变迁,沧海桑田。失去,即意味着你有更为值得追求的东西,而无论谁,命运都已安排,即使没有你的出现,他们也有死亡与重生,欢乐与悲伤。作为你,世间的希望,你应该习惯死亡与鲜血,应该淡化欢乐与哀伤。而你未来的路,也只能靠你自己去把握追寻。

  殿下,请您珍重的保全自己,因为,您是他们未来的希望,是他们心中真正的王。

  眼睛如同被笼罩在弥漫沉重的云雾中,模糊而变幻,我听见像外法师悲怆地说,他在泪光中神采飞扬。

  离开清水镇之前,我对雅子说,你还是离开我吧,跟随我,只有危险与灾难。

  雅子第一次没有哭泣,只是冷静地注视我,然后跪在地上,对我说,殿下,请您坚强些,我会再来找您的,请相信我,我的生命与您同在!

  雅子坚定的表情让我无法怀疑与拒绝,我缓慢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出怎样的离别话语,我看着雅子站起来,然后转身离开,我看见她明亮的眼中闪烁着如霞光般艳丽的色彩,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

  耳边无故回荡起那晚客栈中雅子与玉江悲切的对话,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但挽留终究没有开口说出。

  我问蜷川,让雅子离开不知是对是错,一个孤单美丽的年轻女子在这样的世间独自飘零,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蜷川没有回答,只是忧伤地望着雅子远去的背影,我发现一行泪水从他眼中滑落。

  也许,离开才是她最好的选择,不知何时,玉江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或许,离开正是她最好的选择。

  殿下,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几天后,当我站在儿时的院落前,感觉记忆真切但却遥远,仿佛年华并未流逝,而自己也并没有离开,仍然是那个无忧无虑在田野快乐地奋力奔跑的孩子,身后传来玉江关切的呼唤,迎面看到母亲温暖慈祥的笑容,仿佛自己还依旧偎依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那些灵巧精致的饰物而兴高采烈。可惜,多年过去,遁入空门,也就意味我将与尘世脱离,我熟悉而陌生地环视周围,感情复杂而激烈。

  殿下,进去吧,夫人还在里面等您呢,身后的蜷川提醒我。

  玉江为我打开院门,院子中干净简单,几座有些破旧的屋子映入眼帘,我知道在其中的一座屋子里住着我日渐老去的母亲。六岁的时候,自己从这里被迫离开,十几年之后,我又重新回到这里,发现命运其实就是不断轮回,遇见或者错过,一切皆是定数。站在庭院中央,一切与记忆重合,没有任何明显的错裂。蜷川跟在我的身后,回过头,我轻声对蜷川说,这里,就是我尘世中的家。

  我知道,殿下!蜷川点点头,显得格外悲伤,脸色反复变幻。

  夫人,我们回来了。

  发现玉江跪拜在地,我连忙转身,我看到了我的母亲,温暖微笑地注视我,我看到她的眼中挂满的泪花。

  夫人,我回来了!我也跪倒在地,强忍住胸口迸裂而出的情感,冷静地说。

  然后,抬起头,看着母亲。母亲终究抵御不过时光的沧桑,当年那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子,现在也呈现出苍老的痕迹,头发花白,额头出现条条皱纹,因为微笑而更加稠密。身体有些萎缩但仍旧坚定地挺立着,威严与不可侵犯的气息没有丝毫削弱。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六岁那年,那个为了保全我而意图用自己柔弱的身躯与一群凶狠地黑衣武士抗衡的母亲。

  我继续恭敬地说,夫人,我回来了。以为自己可以继续保持冷静,割断尘缘,却发现一滴冰凉的泪水终究滴落在俯在地面的手背上。

第五章 生死一线(5)   回到家后连续几天的夜晚,自己总是无法安然入睡,不明白为什么。总以为回到家,有了母亲与玉江相伴,自己可以暂时忘记忧伤与烦恼,恢复以前的心态,安定而幸福的生活。可惜,情形恰恰相反,每晚,当自己将要入睡的时候,就会进入无穷尽的梦境,有那些曾经的往事,也有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想,也许,这只是我内心世界真正渴望的反衬。

  我梦见雅子穿着华丽耀眼的红色礼服,冲我不断地轻盈挥手,然后扭头跑去,伴随着轻快幸福的笑声。而自己也没有皈依佛门,留着长长乌黑的头发,戴有王的桂冠,穿着金黄色的王服,我的后面,跟随着一大批我的臣民。我追逐着雅子,并且大声问她,雅子,请做我的王妃。雅子停了下来,转过身深情地望着我,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一时间,所有的臣民齐声呼喊,响声震彻整个国度。响声中,一股剧烈的黑色旋风突然袭来,将我卷起,直上云霄,雅子的笑容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自己发出惊恐地叫喊,想用力挣扎着抓住即将消失的幸福,然而,终究没有,我听见我的臣民叫喊着,王,请您回来,我们需要您……

  然后,我就会在大汗淋漓中醒过来,我不知道这是否又有着怎样的预兆,只是突然格外地想念起雅子清澈的眼神,和她温暖甜蜜的笑容。对经过十几年佛门的修行后自己还涌出这样的念头,我感到内疚与不安,只祈求,佛祖能够真正宽恕我的罪行。

  我会站起身,轻轻打开禁闭的房门,来到幽静的院子里。母亲的房间依旧烛光闪烁,从窗户上投射出的她走动的身影,我知道母亲还没有入睡。自从回到家,母亲的脸上总挂着同样的笑容,如同很多离家而归的孩子,母亲有着一样的欢喜。

  夜晚的天空晴朗无云,平整地仿佛用水清洗过,除了偶尔有风吹过,整个大地在同样的夜晚平静入睡。无论白天有着怎样差异的繁华与破碎,在夜幕的笼罩下,这个国家有着相同的安静与静谧。我会在安静的夜晚安静地注视着母亲的身影,安静地注视,直到东方的天边露出白色的曙光。

  在母亲的屋子里,我对母亲说,我想离开。母亲问我去哪里?

  想找个远离人世的地方,安静地想想自己,以及关于我的未来,我淡淡地说,屋子一时间陷入无底的沉默。母亲没有出声,我没有听见她的轻微叹息和任何挽留,天有些发凉,发现秋天已至,一年又过了四分之三。

  想好去哪里了吗?

  从此往北的关山,那里有高大巍峨的山峰,有直耸云霄的大树,遍野的弥漫着香气的花朵,一波清澈见底的湖泊,最主要地是,谦翁法师曾说过,在那里,有着佛的气息!

  母亲又开始沉默,院子里传来玉江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母亲忍住将要脱眶而出的眼泪,问我,去多少天?

  七天?

  需要蜷川的陪伴吗?

  不需要,想独自一人!

  母亲闭上眼睛,许久之后,说七天之后,我亲自上关山找你,无论什么结果,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没有选择放弃,师傅,一路保重!

  殿下,请您一路保重!仿佛是雅子又在对我说着同样的请求,充满相同情感的语言让我感到剧烈的疼痛。

  我独自站在关山的最高峰,仰望天空,一只白色的云雀掠过我的头顶,然后消失在天的尽头,风徐徐吹,我的僧袍在风中猎猎做响,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且温暖。选择一个人来到关山,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逃避,因为我总无法忘记很多熟悉充满希望的脸,无法忘记他们对我真诚的请求,而自己,除了感到恐慌的压力之外,心乱如麻。

  远离尘世的纷扰,没有富贵贫贱、佛法与皇权的纠缠,也不再是宗纯或者殿下,站在关山之中,笼罩在这里飘渺的云雾之间,仿佛有些明白生命的取舍与归宿,但终究无法割弃责任。

  母亲请求我,让我坚持别选择放弃,那种触动内心的感觉仿佛很多年前,站在安国寺外,她要我凭借佛法去拯救那些原本属于我的子民,一样的恳切与渴望,总让我无法忍心辜负,而蜷川坚定地跟随,雅子炽热的眼神,以及那些生存在痛苦与贫穷之中无辜的子民,都似乎成为自己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像外法师说,生命就是承受,而不是一味选择逃避,命运的车轮不断转动,一切皆是定数。而我又该如何去坚强的承受?

  关山的夜很冷很冰凉,身体在夜风中不断发抖,而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没有边际的天幕上出现谦翁法师模糊但又清晰的脸,他翕动的嘴唇仿佛想要告诉我未来的方向,但我清楚,法师不会再为我指路。感觉自己很疲倦,好想安静地睡去,永远不要醒过来,也没有全部的悲伤与忧愁。佛法说,修行就得遗忘,就得冷静而且包容的理解生死,但自己无法真正做到,我想,我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当自己快乐的时候我会笑,当自己悲伤的时候我会哭,我会为了无论什么原因而消亡的生命而哀悼,会为了因我而死武士农夫苍白的脸遗恨终身,以及那对曾经偎依着死去的恋人而心痛,日子一天又一天的流逝,与母亲的七日相约就要到来,而我又能给她什么样的答案呢?

第五章 生死一线(6)   我对母亲说,娘……

  十几年后,我万念俱灰无所顾及地开口喊母亲娘,我说,娘,如果现在我将死去该多好,娘,死去之后就不会再有人为我伤心流泪,死去后自己就不会再有烦恼与欲望,会真正地与佛祖靠近,而且不会孤单,因为在天的另一端有很多人在等我,谦翁法师、无辜的农夫、黑衣武士,以及那些死去的子民……。

  孩子……在关山脚下的湖泊边,迎着风,在湖水反射出秋季煦暖的阳光地照射下,使得蒙上高贵而神秘色彩的母亲喊我孩子,她的声音轻柔地如同天边白云,天空很晴朗,七天时间,母亲仿佛急速苍老了许多,但脸色很干净,干净地没有一点沉淀。

  孩子,倘若现在死去就能解脱一切,那么,二十多年前,你的父王就不会让我远离他,来到偏僻的山村等待你的降生,以保全你的生命。如果你以为自己现在死去就没有了烦恼,而你身边的人从此也就能真正快乐,我,玉江,蜷川,以及六岁那年为你死去的中年男子,你曾经的师傅就不会让你辛苦地修行佛法。一切因你而起,一切只能由你结束,不管以后,你是否能够重新成为这个国度的王,但在你的身体中却终究流淌着这个国度里最为纯正的皇族血统,是万民心目中希望的存在。如果,你现在就悄然死去,那些数十年来守候希望的人们在知道自己守候的不过是个无法实现的徒然,你说,他们会快乐吗?

  母亲的话,如同尖锐的银针,一针一针刺痛我整个心扉与灵魂,额头滴下冰凉的汗水,全身感到一阵彻底的冰冷。我颤抖着,内心翻腾得如同泛起惊涛骇浪,仓皇不安,突然明白自己依旧在逃避,七天之后,我依旧是个彻底的逃避者。

  我无颜地垂下头,站在母亲面前,湖水倒影出我们的身影,波动,没有把握。

  我知道你无法忘记,你会为自己身为佛门中人但依旧会悲伤会哭泣,会快乐会心跳而内疚,你无法彻底割断尘缘,无法摆脱内心欲望与佛法的纠缠,你想努力冲破双重的束缚,一遍又一遍,但每次你都会筋疲力尽地失败。所以,你累了,你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实现用佛的法力去拯救你的子民,你不配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希望,于是,你想彻底放弃解脱,因为,你无法冷静地对面那一双双期望的眼神的背后,你自己惭愧而无力的内心。

  孩子,请相信我,你只是在路上,所有的一切需要你用一生去醒悟与追随,一种信念,当你只要是想单纯地去维护与监守,而不是想凭借它得到世俗之内的东西,你最终会得到精神的解脱,领悟其中的真谛。在这个世间,存在着太多太多虚假的面孔,存在太多虚伪的微笑,存在太多悲伤的心灵,而这些都需要你去戳破与拯救,请记住,这是你一生的责任。

  我注视着母亲,内心开始变得平息,如同疾风骤雨之后,平静的湖面。在母亲的帮助下,自己仿佛获得了重生,我轻松地微笑着,却发现,当母亲看我灿烂的笑容后泪流满面的面容。

  殿下……,我的母亲泪流满面地请求我,请您坚强地走下去,因为,您才是我们未来真正的希望,所有的人们都在等待您的拯救。

2009/10/30 1:19:00
第六章 禅兴寺(1)   许多年以来,我总感觉自己只是一片在人世间独自寂寞飘流的浮萍,有过欢乐也有过悲伤。很多时候,我都会选择躲避在曾经滞留过的寺院里,不愿踏出半步,内心中,自己害怕面对因世间的险恶和所有人幸福的团聚所带给自己的孤独与凄凉。在以前,我的师傅曾鼓励我,让我应该学会去世间游行历练,这样才能达到修行的最终目的,但我却很少听从。我以为只要临近佛祖的香火,跪拜在佛像的面前,去仔细聆听师傅的教诲讲解,这些才是参透的唯一法则,在经历过许多事之后,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自己想被佛法庇护的借口。

  禅兴寺的门前是一池碧绿无边的琵琶湖,湖水荡漾,春天里满塘荷花盛开,在荷花的中间有一只轻快的小舟来回穿梭,小舟上生活着渔夫的一家,他们可爱的儿子在看见我时总会露出童贞的嬉笑,挥舞着自己白嫩的小手冲我叫喊。琵琶湖中的红色鲤鱼在水底一群一群地结队游走,站在湖边,回头望着禅兴寺里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我问蜷川,难道,这就是我所要的最终归宿?

  蜷川没有回答,而我,却不禁回想起两年前,我初来禅兴寺拜华叟法师为师的情景,那个冬天,大雪弥漫了整整一个冬季。

  两年前的冬天,离开母亲,我又重新踏上寻找的路途,母亲在关山之顶告诉我,凭借佛法拯救那些苦难中等待的人是我今生唯一的责任,而自己,在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生态万千之后对佛法也有了模糊感悟,我想自己应该去禅兴寺,去找这个国家佛法最高深的华叟法师,让他成为自己最后的引导者。

  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笑容满面得为我送别,看着母亲开心的笑容,我却有了莫名的哀伤,也许自己却是世间最为不孝的儿子,花开花落,我都从没有在逐渐苍老的母亲身边陪伴她,不知道,自此一别,相见又是哪天?玉江站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抚摩我的额头,她的泪水在我眼前不断滴落,哽咽中,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去往禅兴寺的路上,仍然是我与蜷川俩人,大雪纷飞,这年的冬天比往常寒冷了许多,经过一片举目无边的田野时,白雪覆盖,银白色的大地纯净得如同雅子的眼眸,仿佛雅子在我耳边呼喊我,我无比悲伤地问蜷川,不知道雅子现在在哪里?是否还会被武士们骚扰,为了生活而怀抱一把五弦琴孤单地穿梭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蜷川听见我的话,表情凝滞,伤痛无奈地摇摇头,而后,英俊的脸上挂满迷离的泪水,在冷风中瞬间凝固。蜷川很少会有这种表情,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没有过悲伤与绝望,他坚定的表情曾是我无限力量的源泉。所以,当我一触及到蜷川的悲哀时,我突然觉得,当初赶走雅子,或许是自己今生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余下的日子里,我与蜷川很少交谈,忧愁如同纷纷扬扬的大雪,笼罩住我们,我们只是疯狂地赶路,然后住宿,然后继续赶路,冬天的寒风呼啸着从我们身边刮过,雪花弥漫我们的双眼,身体在寒冷中不住发抖,我却在风雪中热泪盈眶,无法自制。

  蜷川再次对我说,殿下,请相信,无论何时,我都与您同在,除非,有一天……

  蜷川看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他眼中瞬间消失的痛苦,……我会死去。

  我默默无语,我清楚每个人,都会在某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自己的亲人,如同熟睡之后,进入梦境中的另一个没有界限的世界,永远不会醒过来。无论谁都不会逃避,只是我希望,蜷川的梦境不会出现我的影子。

  两年前的冬天,在风雪交加的一天,我与蜷川来到了禅兴寺山下的琵琶湖边,冬天的琵琶湖湖面冻结一层薄冰,晶莹剔透,在湖面的小舟上,我第一次望见了那个顽皮的孩子,厚厚的棉衣让他显得更加可爱,他的脸蛋红卜,挥动着戴有黄色兽皮的手套冲我大声呐喊,突然间我感到巨大的快乐,心中的寒霜一刹那全部融化,我微笑地注视着小孩,我忘记自己小时候是否也如他一样的可爱天真,我看到从船舱里走出的他的母亲,在小舟上向我弯腰示意。

  当时,我对蜷川说,其实快乐也很简单,看见别人幸福甜美,自己就会感到快乐。

  蜷川也微笑了,说,殿下,那是您太过于善良,孩子还太天真,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痛苦,而世间的痛苦您并没有经历全部。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时刻还有很多人处于水火之中,他们会为了明天太阳升起的食物而辛苦劳作,会为了死去的亲人痛哭流涕……所以,这些人都需要您去抚慰与拯救。

  蜷川讲完话,开始沉默,如同一尊石刻,我轻微地叹息着,转身踏上了通往禅兴寺的崎岖台阶,一步一步。当我站在禅兴寺的山门之外,我毅然扣响了通往佛法的铁环,一阵雄厚的钟声瞬间响起,辽远的天空中,引起无边的回音。

  伴随着钟声,一名僧人打开了山门,他伸出头,看见我,上下打量,然后问我,师傅,你是……。

  双手合十,我恭敬地对他说,大师,我是来求师的,想跟华叟法师学习佛法。

  师傅,请回吧。华叟法师不会收你做弟子的,你还是走吧。

  僧人准备关起山门,我连忙说,大师,请代为通报,就说西金寺的宗纯前来拜师,拜托了。

  好吧,你等着,僧人很不情愿地关上山门,一切又恢复平静。

  殿下,不是说高僧都德高望重,乐道好施吗?为什么华叟法师还要拒人于门外?蜷川问我,一脸的忿忿不平。我对蜷川说,这只是法师考验门徒的方式,只有如此,才能试验出你对佛法是否恒心。蜷川迷惑地摇摇头,而后转身沿着台阶,走下山去,站立在湖边远远地看着我。

  许久之后,门被再次打开,几个僧人鱼贯而出,那为首的僧人却正是参见清水观音寺朝拜的时候,我曾询问过的傲慢冷漠的中年僧人,依旧是艳丽豪华的长袍,与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表情。

  师兄,就是他,自称是西金寺的宗纯,来向师傅拜师学法的,替我传话我的僧人指着我恭敬地说。

  哦?原来是你,你这个小和尚,还要向我师傅学习佛法?别痴心妄想了,快走吧。

  中年僧人仰天大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大师……,我对中年僧人说,我是很虔诚地来找华叟法师的,我知道他佛法高深,虽然,对于佛法,我也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能作为拒绝我的理由。

  中年僧人突然停止了大笑,阴狠地对我说,好吧,既然你不死心,那么你就在这里等吧。不过,我告诉你,师傅让我传话给你,他是不会收你为徒的。

  中年僧人拂袖而去,身边的僧人在鄙夷中关起了沉重的山门,一只漆黑的乌鸦从我头顶飞过,雪花不由大了起来。不知何时,蜷川已经站到了我身后,蜷川劝我,殿下,回吧,您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蜷川,你走吧,追求佛法怎么可以为这点挫折就选择放弃?如果现在放弃,我又如何对得起我的父王母亲,以及我曾经的师傅,还有你,雅子呢?

  我双腿盘起,坐在禅兴寺门外的一侧,在飞扬的雪花中开始等待,我不知道这个等待会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又或者永远我都无法进入这个象征高深佛法的寺院,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等待。蜷川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身边,如同这么多年以来,坚定固执地陪伴我,雪花飘落在我们的头顶、衣襟,寒风犀利,我与蜷川安静地等待。

第六章 禅兴寺(2)   连续几天,我们就这样等着,白天,禅兴寺会山门大开,几名僧人清扫寺前的积雪,然后,众多的香客来到这里拜见佛祖。有几次,华叟法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中年僧人,但是,华叟法师并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如同在清水观音寺朝拜讲解佛法完毕后,与我擦身而过,那名中年僧人神气而且傲慢。在夜里,偶尔大雪会出现短暂地停止,透过浓密的云层,我可以望到闪烁的星光在顽强地放出自己微弱的光芒,远处,湖面微波荡漾,四周陷入让人窒息的安静。

  湖面小舟里的渔夫会在我们饥饿的时候拿来带有温度的食物,淳朴微笑地说着,师傅,吃吧。他的眼神善良和蔼,仿佛在告诉我千万不要放弃,似乎是在暗示我,我就是他们未来的希望。有一次,他可爱的儿子跑出小舟,跑到我的身边,幼小的身体如我一样双腿盘坐,雪花洒满他的身体,因为寒冷他的脸颊泛出淡淡的紫色,他大声欢笑,笑声如铜铃般清脆,一时间,整个世界温暖如春。

  等待的日子很漫长,蜷川却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烦躁,几年后,当我成为华叟大师的弟子后,在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我问蜷川,为什么当初你就没有绝望?

  因为殿下,您没有绝望,蜷川微笑着说,无比强烈的暖流涌遍全身,我感到莫大的慰籍。然而,当初等待的结果如果只是一场空,我又该如何去面对蜷川那双坦白充满希望的眼睛呢?

  华叟法师答应收我为徒的那天,是我与蜷川在寺外等待的第七天,那天大雪突然停止,和煦的阳光照射大地,所有的雪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那么寒冷。

  华叟法师问我,宗纯,为什么还不离开?

  法师问我,话语平静安详,没有一点速度。

  因为,法师,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收我为徒的。

  为什么相信,难道就没想过我会最终拒绝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佛法无边,如果您不收我,这个世界就会失去希望的存在。

  法师微笑注视我,突然,他神色一变,对身边的僧人说,泼水,让他离开。

  一盆冰凉刺骨的湖水迎面泼下,身边的蜷川大叫着阻止,我看到他紧握住了腰间墨绿色的刀鞘,我挥手示意,蜷川的手逐渐松开,脸上呈现痛苦的表情,额头的血管因为愤怒紧张鼓起,仿佛蚯蚓般不断蠕动。

  冰凉的水沿着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全身被湖水打湿,瞬间传来无比的刺骨的寒意,冰水滚动着,然后凝结成雪白的水珠,法师背对我,肩膀耸动,我发现中年僧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让你早离开了,现在还不快走,师傅已经发火了,中年僧人幸灾乐祸地说,他的影子投射在雪地上不断抖动。

  我不会离开的,刀山火海,或者惊涛骇浪都无法阻隔我追求佛法的信念!我一字一句地说出口,看见中年僧人因为愤怒而苍白扭曲的面孔,我闭上眼睛,如同入禅般地安静。

  泼水!

  耳边再次传来华叟法师苍老没有情感的声音,紧接着,又一盆冰凉的湖水迎面而下,我的身体因为寒冷开始不住地颤抖,我听见身边的蜷川痛苦地轻声哀求我,殿下,我们还是走吧,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去寻找大师,殿下……

  睁开眼睛,蜷川跪在我的面前,他英俊的脸上布满伤心的泪水,他用一只手轻轻为我擦去额头上残留的冰水,另一只手却紧握住他那墨绿色的刀鞘,刀鞘的一端深深插入雪地里。

  殿下……

  蜷川,不用为我担心,追求佛法的路上哪能一片坦途,我没事的!

  泼水!

  华叟法式突然大吼一声,蜷川握住刀,猛地站起身转了过去,他愤怒而且威严地盯住那个手拿水盆的小和尚,小和尚惶恐地望着蜷川,手中的水盆也停顿了下来。

  蜷川,让开,不要为难法师,该受的必须承受,我出声阻止蜷川。

  可是,殿下……

  别为难法师。

  我看到蜷川不情愿地侧开身子,天突然暗了下来,停止的雪花重新飘零地洒落下来,我看见远处冰冻的湖面上,小舟里渔夫关切的眼神,天真活泼的小孩正挥动着小手冲我呼喊,我对华叟微笑着说,来吧,开始泼水!

  在我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看见那个盛满水的盆子继续缓慢地往高移动,我仿佛感觉到又一阵冰冷的湖水从空而降,淋遍我的全身,心中突然闪现出雅子哭泣的泪光,她叫着我殿下,奋力地挡在我的面前,湖水浸湿她秀发,如同脱水而出的美人鱼,悲伤而且无辜。

  好了,不用再泼了!华叟法师突然出声,他的声音缓慢温暖,仿佛冬天里和煦的阳光。我睁开细润的眼睛,法师那张威严高傲的脸映入眼帘,他似乎是在对我微笑,那种微笑让我熟悉而且感动。

  可是,师傅……中年僧人焦急地说。

  宗纯,你已经过关,我答应收你为徒,华叟法师说完转身离开,中年僧人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蜷川惊喜地抱住我,殿下,殿下,您听见了吗?华叟法师答应收你为徒了,殿下……。

  我挣扎着想站起身,去追随法师的背影,可是,一阵剧烈的眩晕袭了过来,我依靠在蜷川宽阔的肩膀上,注视着法师的背影,洁白色的雪花不断落下,法师的背影逐渐模糊,逐渐模糊。

  从华叟法师答应收我为徒那刻起,我便开始昏迷,躺在禅兴寺的禅房里,蜷川守了我三天三夜。我记得自己仿佛是去了一个遥远又熟悉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欢笑,没有痛苦,那里有盛开遍野樱花的山麓,在碧空万里的蓝天中,洁白的云朵如同白色绸缎般随风缓慢移动,直入云端的大树在绚丽的阳光下树叶光彩迷离的摇动。一个充满笑容的美丽女子向我走过来,跪在地上对我温柔地说,欢迎您回来,殿下。女子的眼睛明亮透彻,绯红的脸色显出淡雅的羞涩,女子轻盈地为我带路,在一座格外华丽的宫殿里,我再次见到了我的父王,他威严地坐在高高的王座,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身边,泪光闪动地注视我。我听见父王对我说,祝贺你,孩子,今天是你的婚礼。忽然之间,整个宫殿被一片红色笼罩,在乐声之中,雅子穿着艳丽的服饰向我缓慢走来,跪在我面前,虔诚地问我,殿下,愿意我做您的王妃吗?

  当我醒来之后,我看见的却是蜷川惆怅的面孔,那种惆怅令我一生无法忘怀。蜷川告诉我,我在昏迷之中,滚烫的汗水从我额头滑落,我不断呼喊着雅子的名字,并且伴随幸福的微笑。蜷川仿佛没有看到我窘迫的表情,只是泪流满面无比忧伤地诉说,然后紧紧地抱住我,殿下,您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好。

  两年后的一天晚上,站在满是星光的寺院里,我问华叟法师,师傅,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向我泼水?难道,你就不怕我真地离开?

  不怕,如果你真地离开,我也不会惋惜,因为,不愿舍弃自己的人最终是无法悟佛的。师傅安静地说,满天的星光,寺院里寂静一片,完全没有了白天人来人往的喧嚣。我与师傅并肩站立,黑色的天幕下禅兴寺里灯火通明,所有人安然入睡。遥望远处,在琵琶湖的湖面上,若隐若现一盏灯火,我知道那是渔夫的小舟。夜有些深,渔夫那可爱的孩子也许已经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酣然入睡,而那摇曳的灯光却在黑暗中给人无限的温暖与希望。

  我问师傅,为什么两年以来,您既没有给我讲过经文,也没有给我取过法名?您从没有过问过有关我的情况,没有问过蜷川,只是让我安静地生活在禅兴寺里,仿佛我根本没有存在,仿佛我只是如同那些过往的香客。跟随您是希望您能为我指路,而不是短暂或者长久的收留,我不需要。

  我的声音因为情绪地激烈而变得嘶哑,我凝视着师傅的脸,法师却没有立刻给我问题。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疑问,只是轻轻滚动手中的佛珠,安详而平静,他华丽的长袍在星光下点点发光。过了很久,师傅回过,看着我,对我说,宗纯,佛法的精妙只存在于每个信徒的心里,而你已经不需要我为你讲解经文,也不用为你指路,这些都需要你自己去领悟。之所以,至今没有为你取新的法名,是因为……

  华叟法师盯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眼里精光四射,还没有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注定,你现在需要的只是默默等候。

  师傅……?

  富裕亦如清贫,欲望终究虚幻,有法即是无法,出家如同在家,法师转身离开,一阵风吹过,卷起我的僧袍,轻柔地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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